繁体短篇小说 > 其它小说 > 黎明夕照 > 第2章
    8

    我拼了命地跑,耳边是呼呼的风声。

    我能听到追过来的脚步声。

    我双腿哆嗦,喉间像是有刀子割。

    我跑去了后院,再从后院坏了的一扇小门跑了出去。

    王院长气急败坏的声音,紧追在我身后:

    「你以为你跑得掉?!

    「等我逮着你,等我逮着你……」

    我死死攥着卡,不知跑过了多远的街边。

    我渐渐跑不动了,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王院长暴怒粗喘的声音,已经几乎就在我耳边:

    「敢偷老子东西!

    「可算让我逮着了!」

    他的手朝我伸了过来,要拽住我的手臂。

    我胡乱抓过街边垃圾桶上的一只瓶子,死命朝他眼睛上砸了过去。

    他停下步子迅速躲避。

    我心一横,直接跑向了车流不息的街道中间,跑向街对面。

    车子的急刹声,有人打开车窗的怒骂声:

    「找死啊!不要命了!」

    我什么都听不清了。

    我跑了很久,很久。

    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跑。

    也或许,只是漫无目的的逃离。

    直到日头越来越高,周遭渐渐熟悉。

    我停下步子,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哥哥租的房子的门外。

    那天哥哥带我去法院。

    王院长再将我从法院,带去孤儿院。

    那么远的一条路,我只走了一次,却不知怎么竟然记住了。

    可能只是想着,或许生前还能再回来看一眼。

    而此刻,我走投无路,还是本能来了这里。

    这么多年,哥哥总是不喜欢我。

    可无论再不喜欢。

    十年了,我们也是唯一一直陪在彼此身边的人。

    我怔怔站在门外。

    再忽然想,我也没理由再进去了。

    可门忽然被打开,似乎是里面的人听到了门外动静。

    逼仄的出租屋里,有些浓烈的烟酒味,刹那涌了出来。

    茶几上丢着泡面袋子,倒着空酒瓶。

    都是我最熟悉的,最廉价的那种。

    或许是隔着烟雾。

    我抬起头,好半晌竟没能看清哥哥的脸。

    盛夏酷热,屋子里没有空调,连风扇都早已老旧。

    他身上就套着件旧t恤,深灰色,衬得人更瘦了。

    我忽然想起,很久前温姐姐跟着我们一起吃苦。

    夜里我们一起吃路边摊,温姐姐温柔眷恋地看着哥哥说:

    「阿照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

    温姐姐被她爸妈带回外地了。

    我也快要走了,以后,他就真的成一个人了。

    孤单就算了,总不能还永远这么穷吧。

    我咬了咬牙,将那张卡拿出来。

    手上没拿稳,卡掉到了地上。

    我再捡起来,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道:

    「还给你。

    「总之,总之……

    「我不要你的钱,也不会要你管了。」

    哥哥愕然看向我连卡都拿不稳,再看向塞到他手心的那张卡。

    他好半晌震惊后,才猛地明白过来什么。

    他眸底大概因为酒精泛了红,一张脸气得都青了。

    他怒不可遏质问我道:

    「林夕,你长本事了!

    「连偷东西都敢了!

    「我从小是怎么教你的?!」

    9

    可我就是无论如何不甘心。

    那十万,他攒了好多年。

    累死累活落下一身病,几乎搭进去半条命。

    我硬着头皮反驳:

    「不是偷,本来就是你的!

    「我变成什么样都不要你管,总之,以后我跟你没有关系了!」

    哥哥攥着银行卡的手,剧烈颤抖。

    他面色黑沉暴怒不已,一把拽住我的手臂道:

    「我从来不想管你,是你总有闯不完的祸!」

    我手腕猝然吃痛,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有血从手腕处,流到了手背。

    哥哥面容猝然一僵。

    他一把拽起了我的衣袖。

    再看到了,我手腕和手臂处几道刺目的抓痕。

    那是王院长在办公室里拉拽我时,恼怒不堪抓伤我的。

    哥哥面色骤沉,死死盯住我手上的抓痕。

    再从下到上迅速打量我,目光再定在我额头上。

    王院长揪住我的头发时,拉伤了我的头皮。

    大概,额头上也留下了伤痕。

    我下意识手忙脚乱拉下衣袖,再抖着手用头发遮盖额头。

    哥哥猝然伸手按住我的肩膀,眸底浮起猩红。

    他死死盯住了我:

    「林夕,你……你怎么回事?!」

    我有一瞬间。

    似乎在他眸底,看到了一丝关切。

    这么多年,于我而言,那样罕见而不敢奢望的东西。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手心里无端冒出了很多冷汗。

    有那么一刻。

    我想将在孤儿院里发生的所有的事情,都如实地告诉他。

    我想,我想……

    就算他再怨恨我,或许,他终究是我唯一的亲人。

    可不等我做出选择。

    身后一道极怒的扬高的声音已响起:

    「我就知道!你会跑来这里!」

    我回过头,看到王院长领着警察,气冲冲朝我走过来。

    「警察同志,就是这小丫头!

    「她进我房间,偷了我的银行卡跑了!

    「里面很大一笔钱!」

    他怒声控诉着,气势汹汹走向我。

    再忽然注意到,打开的门,站在门内的哥哥。

    他面容间,一瞬浮起一丝心虚:

    「林……林先生你也在啊。

    「你是个懂道理的,我跟你说,是你妹妹她偷了……」

    哥哥落在我伤痕上的猩红目光,缓缓抬起。

    如刀一般,转到了王院长的脸上。

    我在这一刻,心里无端生出浓烈的不安。

    不过一刹那间,哥哥已冲了过去,一把揪住了王院长的衣领。

    我听到他如同困兽低喝的声音:

    「我问你!

    「林夕她怎么受的伤,啊?!」

    几个警察见状,沉声严厉道:

    「这位先生,你做什么!立马松手!」

    王院长被吓到半晌没说出话来。

    哥哥见他不回答,手上猛地用力。

    衣领勒住了王院长的脖子,男人一张脸迅速变得青紫。

    10

    我上一次见到哥哥露出这样的表情。

    记忆里还是很多年前,爸妈死掉的那一晚。

    那晚,爸爸打死了妈妈。

    哥哥听到剧烈的动静,踹开门进去看时。

    妈妈已经满脸血迹,倒在墙角落了气。

    很多年里不愿搭理妈妈的哥哥。

    在那一瞬,无声攥住手,少年的眸底是猩红。

    爸爸逃了出去,哥哥追出了门。

    我惊恐不已跟在后面。

    在恍惚的夜色里,看到哥哥在河边推了爸爸一把。

    那一晚,爸爸不是失足落水死掉的。

    是被哥哥推进水里的。

    我是唯一的目击者。

    这么多年,只有我自己知道。

    而此刻,他的眼神,像极了那一晚。

    而满脸惊惧的王院长,就像是那晚死在了哥哥手里的爸爸。

    很多年前杀了人的哥哥,没有被发现。

    哪怕被发现了。

    那时才十四岁的他,或许也不必承担太大的刑事责任。

    而如今,他早已是成年人。

    成年人伤人要负责,杀人要偿命。

    我的耳边,是警察的喝令:

    「这位先生,请你马上松手!」

    拉拽,争执,混乱。

    哥哥被警察拖开,仍是死死盯着王院长。

    如恶兽死死盯住一团血肉。

    他牙关颤动双目赤红:

    「我在问你话!

    「林夕怎么受的伤!

    「她怎么受的伤?!」

    我隔着时光的长河,看到很多年前的那个哥哥。

    嘴上说着「不可以」,却还是默许我在他卧室待了一夜。

    在爸妈死后,任由我追在他身后,跑了十多里路。

    说着绝不可能管我。

    最后却还是回过了头,蹲下身背起了我。

    而如今,他明明用了十年才终于打定决心,丢掉了我。

    却还是只因我身上的一点伤痕,就再一次失控。

    风吹过昏暗的走廊,吹得眼睛酸涨欲裂。

    我将手藏进了衣服口袋,颤抖着用力攥紧。

    我轻声开了口:

    「是之前跟那个女孩动手时受的伤,不关王院长的事。」

    王院长难以置信地看了我一眼,再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忙不迭语无伦次道:

    「是啊!

    「她之前跟人打架受的伤,这……这可不关我的事!」

    哥哥仍是将信将疑。

    旁边有辅警见状,上前低声劝和:

    「这位先生,王院长是年初刚被评出的福利机构模范院长。

    「去年他还自费修缮了院里食堂和宿舍,这在咱市里都是出了名的。

    「伤孩子的事,照理不会发生。」

    警察说的不会有假。

    只是这些话里的王院长,与我所认识的判若两人。

    哥哥暴怒失控的神情,也开始变得犹疑了起来。

    半晌,他才沉着脸看向我道:

    「我告诉过你不要撒谎,到底是怎么受的伤?」

    11

    我竭力平静对上他的目光道:

    「我没有撒谎。

    「我刚进孤儿院,王院长又拿了你给的抚养费。

    「好好的,他伤我做什么?」

    哥哥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他猜对了。

    但那样实在太过不堪的猜想。

    他在我疑惑不解的目光里,说不出口。

    我才十四岁。

    或许,他觉得我还根本不懂那些。

    我神情间的疑惑,告诉他我不可能经历了那样的事。

    良久,他还是信了,沉默作罢。

    王院长惊魂未定,心虚不已道:

    「算了,那卡就是林先生给的抚养费。

    「既然林夕拿走了,就算是还给你们吧。

    「这样闹腾的孩子,我……

    「我也不敢再管了,让她回这住吧。」

    他说完,回身急步慌乱离开。

    几个警察也跟着走了。

    喧嚣混乱的走廊,一瞬变得死寂下来。

    昏暗里,天花板上晾着永远不会干的衣服。

    散着永远潮湿的发霉的味道。

    就像我与哥哥的人生里。

    永远竭力想要挣脱、却永远摆脱不掉的味道。

    阴暗,腐烂,令人窒息。

    那个在年少时。

    也曾梦想过,要当个救死扶伤的医生、要买个大房子的哥哥。

    如今住在月租五百的廉租房,唯一一张床给了我。

    这么多年。

    除了摆在客厅的、那张永远需要他蜷缩着睡觉的单人沙发。

    他连一张自己的床都不曾有过。

    我在无尽的如同深渊的死寂里,再没听到他发出的半点动静。

    我甚至想,他大概已经生气进去了。

    我无措而不安地抬头,迅速看了眼门口。

    再对上昏暗里他看向我的目光。

    那眼底的冷意和恨,似乎又添了几分。

    只是一眼,我就仓皇侧开了视线。

    眼角余光里,我看到他拿出了烟,点燃了一根。

    腾起的沉闷的烟雾里,他茫然失神问我:

    「林夕,我到底要怎么做?」

    我的指尖僵硬地蜷缩起。

    良久,也只能是那一句:

    「你给我一点钱,我自己租房子住。

    「我保证,真的……真的不会再找你。」

    哥哥嗤笑了一声:

    「未成年租房子,谁租给你?」

    我看到了一丝希望,急切抬头道:

    「那你帮我租。

    「两个月……两个月就够了。」

    再过两月就能开学,我可以住宿。

    等到寒假时……

    我等不到寒假了。

    医生说了,应该顶多也就半年了。

    多半,或许这两个月也熬不过去。

    哥哥眸光冰冷:

    「租了房子,或者住宿。

    「你就不会再找借口回来吗?」

    「我不会!」我急声。

    可他收回了目光,回身径直进去了。

    十年了。

    对送走我这件事,他大概终于不再抱希望了。

    门没有关。

    他在默许我进去,也在认命。

    12

    我回了自己的房间。

    门外是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再归于沉静。

    哥哥应该是睡下了。

    无论今天过得有多糟糕,明天他照样要七点起床去上班。

    卧室门坏了,门关不严实。

    这样小的一个出租屋,我隔着门缝,甚至能听清他的呼吸声。

    那呼吸渐渐低沉平稳,他睡着了。

    我看着窗外沉沉的月色,直到天光大亮。

    门外传来声响,穿衣洗漱再是做早餐的声音。

    约莫半小时后,是玄关门打开再合上的声响。

    我下床去客厅。

    看到放着早餐的餐盘下,压着几张十元纸币。

    是我每次放假在家时,哥哥出门前留给我吃午饭和晚饭的钱。

    窗台上摆着一只陶瓷花盆。

    是温姐姐被爸妈带回老家后。

    自己学了陶艺,亲手烧制了偷偷寄给哥哥的。

    她曾跟哥哥说。

    以后结婚了住到一起,就在窗台上多种些花。

    生机勃勃的花,能给生活也带来希望。

    她随着花盆一起寄来的,还有简短的一封信件。

    说先将婚房的花盆寄来,要哥哥等她再劝劝她爸妈。

    但哥哥给她回了信说:

    「我不想跟你结婚了。」

    那之后,温姐姐给他打过几次电话。

    我隔着门,隐约听到他们的争执声。

    或许,也不算争执。

    我听到的,只有温姐姐模糊的嘶哑哭泣的声音。

    哥哥除了极简短的一两个字,只有沉默。

    那之后,温姐姐的信件和电话,就都没有再出现了。

    可说着不喜欢她了的哥哥。

    却将那只花盆,在窗台上摆了一月又一月。

    花盆里种了蝴蝶兰,是温姐姐喜欢的花。

    我怔怔看了那花一会,出了门。

    跟哥哥说的一样。

    我到处问遍了,也找不到一个愿意租房子给我的地方。

    我又沿着街上的商铺,问有没有能招暑假工的地方。

    可我还不满十六岁,连做暑假工也达不到年龄要求。

    我问了一上午,一无所获。

    直到临近中午时,我经过街道尽头的一家小餐馆。

    忽然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

    是我从前在大山里的二婶,和她已经十来岁的宝贝儿子。

    饭点餐馆里忙得不可开交。

    油腻陈旧的招牌上,写着「十元一份自助餐」。

    有来吃饭的男人问她:

    「这么忙怎么不请个人?」

    二婶手忙脚乱打着菜,不耐烦回了声:

    「赔本赚吆喝的生意,也就够我们娘俩吃口饭,哪来钱请人?」

    我听说过,二叔因为赌博被抓了。

    似乎还惹了别的事,被判了无期。

    从前爸爸还活着时,就是被二叔拉着,学会的赌钱。

    我想不到别的法子。

    哪怕从前哥哥警告过我,不准搭理二婶一家。

    但我在餐馆门外杵了良久,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道:

    「二婶,我……我来帮您干活吧?」

    我留了下来。

    虽然手指不太灵活了,帮忙端不了饭菜。

    但抹桌子拖地还是可以的。

    夜里餐馆关了门,再帮二婶和她儿子洗衣服。

    二婶不给工钱,但能勉强管我吃住。

    除了辛苦一些,总是看二婶的白眼,和她儿子的嫌恶。

    我至少不用再担心,在孤儿院时被精神失常的女孩打伤,被院长动手动脚。

    可不过隔天傍晚,哥哥就找了过来。

    我正蹲身在餐桌旁,擦拭客人撒落到地上的烟灰时。

    手臂就猛地被人拽住。

    我听到哥哥怒不可遏的声音:

    「谁让你来这里的?

    「你清不清楚,我找了你多久?」

    13

    我的手臂被攥得生疼。

    吃力站起来,再在众目睽睽下,被他拽去了餐馆外。

    我努力想推开他的手,急声辩解:

    「我给你留了纸条!

    「我说了,我不用你再管!」

    哥哥猛地松开我的手,怒极的目光盯着我:

    「你的方法,就是给仇人打工?

    「那晚要不是他们一家,故意算计那个男人,让他输光了钱!

    「他不会发疯,妈妈不会死!」

    我本能反驳:

    「那晚不会死,也早晚会死!」

    我渐渐长大,渐渐明白一些事情。

    当初爸爸的行为,是严重家暴,许多次都是差点致死的。

    妈妈不愿反抗,不愿逃离,选择逆来顺受。

    哪怕哥哥帮她报警叫来警察,她也说是孩子乱说话。

    她的死亡,不是那晚爸爸失控下的偶然。

    而是必然,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哥哥猛地朝我扬起了手:

    「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

    我一瞬也有些懊悔,说出那样的话。

    哥哥的眸光,浮起很深的痛苦和失望:

    「她是活该。

    「但她从一出生就被困在大山,没读过书。

    「她……她错不至死。」

    我仓皇侧开眼,攥紧了手道:

    「总之,我就决定留在这了。

    「我……我肯定不跟你回去了。」

    哥哥的眸底,渐渐只余疲累。

    良久,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

    「随你吧。

    「我没有心力再管你了。

    「等开学了,你的学费和生活费,我会给你老师。」

    我点了点头,轻声道:

    「嗯。」

    如果,我还会有开学的话。

    低垂的视线里,我看到他离开。

    我看到他裤腿上,沾了泥渍。

    或许,他找我时也是匆忙的。

    他一个大男人,从小到大都嘴硬,永远冷冰冰一张脸。

    却又永远心软。

    我回了餐馆,照样无休无止地忙碌。

    二婶许多次在我耳边冷嘲热讽:

    「瞧他气势汹汹过来那样。

    「我还以为他要接你回去呢,还不是养不起你?」

    「装什么啊,穷得小女朋友都跟别人跑了。」

    我下意识轻声辩解了一句:

    「没有跑。」

    温姐姐只是跟爸妈回老家了。

    她爱哥哥,哪怕跟哥哥起了争执,也一定会再回来。

    二婶嫌恶地「呸」了一声:

    「还没有?

    「前两天我都瞧见了!

    「人家挽着个大腹便便的老总,进的就是街对面那家大酒店呢!」

    她口气格外幸灾乐祸,却不像假话。

    我抓着抹布的手,忽然就有些使不上力了。

    二婶的儿子也在旁边大笑:

    「大穷鬼带个小穷鬼,养不活了还要丢到咱们家来要饭。

    「傻子才要嫁给他呢,哈哈哈哈……」

    我猛地抬头,瞪着小男孩。

    二婶怒道:

    「你什么眼神呢?

    「不满就滚出去,我还不乐意养你呢!」

    我垂下眼道:

    「水脏了,我再去接点水。」

    我去后厨换了一桶水。

    要提出去继续擦桌子时,忽然发现我提不起来了。

    我再试了几次,发现手仍是不太使得上力气。

    二婶很快气冲冲进来道:

    「你磨磨蹭蹭什么呢!

    「想躲懒是不是,吃饭的时候倒是比谁都能吃!」

    我怕她看出异样来。

    手忙脚乱把水倒掉了一半。

    这一次,咬了咬牙,桶子终于被颤巍巍提了起来。

    二婶看向我的目光,渐渐怪异:

    「林夕,我最近就看你不对劲。

    「你这手……别是快要废了吧?」

    我埋着头洗了抹布。

    边迅速继续擦桌子,边含糊应声:

    「没事,只是刚刚突然有点麻了。」

    二婶的声音,就有些尖利了起来:

    「碗筷都收不了,吃个饭也能掉筷子。

    「我看你就是有问题!

    「别怪我说话难听!

    「你要是干不了什么活了,我的饭可不会白给你吃!」

    14

    我难堪而慌乱至极。

    再出声时,我的声线有些紊乱起来:

    「我……我真的没事,我能干活的。」

    我怕她不相信,会赶我走。

    着急忙慌擦了桌子,又仓促去洗了拖把拖地。

    可拿着拖把出来时,脚忽然一软,踉跄着跪到了地上。

    我的身体,好像有越来越多的地方,开始不听使唤。

    先是手指,再是整个手掌。

    再到吃饭时,连吞咽都要比从前用力一点。

    而现在,连腿也开始有一瞬,变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我想证明我真的没有问题,却更加欲盖弥彰。

    我捡起拖把,急切爬起来时。

    二婶一张脸,已经难看至极。

    深夜里,我蹑手蹑脚出去喝水。

    隔着她的卧室门,听到她在说话,似乎是在跟别人打电话。

    「怎么看都像得了什么怪病。

    「也不知道传不传染,我让小俊离她远些。

    「这年头请个人,少说也得两三千,哪有不花钱的好。

    「算了……

    「她要是哪天能干的活少了,我再撵她走吧。」

    我呆呆站在门外。

    想着我离她说的那天,怕是不远了。

    真到了那一天,被她赶出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我想不管怎样,我都绝不会再回去找哥哥了。

    我摸了摸口袋。

    里面零零散散的钱加起来,有一百多一点。

    七十四块,是之前打算拿给哥哥买蛋糕的。

    剩下的三十块,是我离开那天早上,哥哥留给我的饭钱。

    不知道我被赶走后,这些钱够吃多少天饭。

    我怔怔想着。

    回了房间,再也没能睡着。

    我干活更加吃力,也更加卖力。

    哪怕医生曾嘱咐过我。

    渐冻症要避免劳累,否则可能导致病情迅速恶化。

    可医生也委婉告诉了我,哪怕不劳累,这也是没得治的病。

    除了拼命多干些活,努力在二婶这多留些天。

    我想不到别的更好的法子,能找到个落脚的地方。

    一只手抓不稳抹布了,我就偷偷用两只手捧着。

    拖把一只手拿不稳,就两只手抱着拽着拖地。

    可哪怕两只手一起用力,也渐渐有些不够了。

    我再努力,干活也还是慢了起来。

    二婶看我的脸色,越来越不耐烦不高兴。

    可免费的劳动力,到底还是让她暂且继续忍耐了下来。

    直到某一天,她儿子偷偷下水游泳感冒了。

    男孩发着低烧,在中午气冲冲跑来餐馆骂我道:

    「肯定是你传染给我的怪病!

    「我妈都说了,你就是个怪物,有能传染人的病!」

    一屋子坐着吃饭的客人,纷纷大惊失色,全站了起来。

    他们用惊恐的质问的目光,看向我,再看向二婶。

    我急声辩解:

    「我没有传染病。」

    男孩被二婶宠惯了,骄纵地不管不顾地继续嚷嚷:

    「你还不承认!

    「你看你连动作都怪怪的,谁抱着抹布擦桌子?!

    「你肯定就是得了怪病的怪物!」

    一众人纷纷看向我,看着我双手怪异地捧着抹布。

    不等我再辩解什么,客人已经仓皇走掉了大半。

    剩下的客人气愤指责二婶道:

    「看你家饭菜实惠才常来。

    「你餐馆怎么能请病人做事,这模样怕都没成年吧?」

    一众人怒声说完,全走光了。

    二婶气得面色铁青,又舍不得责骂儿子。

    她喘着粗气,怒不可遏斥责我:

    「你看看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她斟酌再三,还是打定决心道:

    「算了,我生意要紧。

    「客人见了你,谁还敢来?!

    「你走吧,我不用你了!」

    15

    可我得的,明明并不是传染病。

    但不管怎样,事情闹到了这种地步,我也不可能再留在餐馆。

    我只能硬着头皮试图再求她:

    「我可以在家给您洗衣做饭。

    「什么家务,我都能做的。

    「我……我以后能再少吃点饭。」

    小男孩狠狠朝我吐了口口水:

    「呸!

    「我才不要跟你个怪物,继续住在一个家里!

    「我被你传染了怪病,都不能去游泳了!」

    二婶有些犹豫的面容,就又变得铁青了起来。

    她径直抓起一块抹布砸向我道:

    「滚滚滚!

    「你这个样子,还能做得了多少家务?!

    「小俊马上就小升初,别再碍他的眼!」

    我被轰出了餐馆。

    街坊邻居纷纷探出头看热闹,连声啧啧议论道:

    「小姑娘叛逆期太任性。

    「之前还看到她哥哥找过来,她闹着不回去。」

    「这个年纪啊,就是吃少了苦头!」

    「离开了家,才会知道家里好啊!」

    我听着他们口中的那个「家」,忽然鼻子酸得厉害。

    我沿着街道离开,一直走一直走。

    直到天色渐渐暗了,街道四处霓虹亮起。

    盛夏多急雨,一场雨瓢泼而来。

    我没地方能去,只能先跑到一处便利店外躲雨。

    夜色里三三两两的行人,都行色匆匆。

    我恍惚看着,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竟然是哥哥林照。

    他近乎点头哈腰,替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打着伞。

    我一颗心猝然提起,慌乱埋低了头。

    这一次,我真的不是故意撞见他。

    好在,夜色昏暗,他们并没有发现我。

    他们经过我身旁时,我听到哥哥陪着笑的声音:

    「您说的对。

    「我能在仓库当上主管,全靠了您。

    「往后您照样一句话,我随叫随到。」

    男人满意地笑着:

    「有眼力见啊,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