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拼了命地跑,耳边是呼呼的风声。
我能听到追过来的脚步声。
我双腿哆嗦,喉间像是有刀子割。
我跑去了后院,再从后院坏了的一扇小门跑了出去。
王院长气急败坏的声音,紧追在我身后:
「你以为你跑得掉?!
「等我逮着你,等我逮着你……」
我死死攥着卡,不知跑过了多远的街边。
我渐渐跑不动了,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王院长暴怒粗喘的声音,已经几乎就在我耳边:
「敢偷老子东西!
「可算让我逮着了!」
他的手朝我伸了过来,要拽住我的手臂。
我胡乱抓过街边垃圾桶上的一只瓶子,死命朝他眼睛上砸了过去。
他停下步子迅速躲避。
我心一横,直接跑向了车流不息的街道中间,跑向街对面。
车子的急刹声,有人打开车窗的怒骂声:
「找死啊!不要命了!」
我什么都听不清了。
我跑了很久,很久。
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跑。
也或许,只是漫无目的的逃离。
直到日头越来越高,周遭渐渐熟悉。
我停下步子,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哥哥租的房子的门外。
那天哥哥带我去法院。
王院长再将我从法院,带去孤儿院。
那么远的一条路,我只走了一次,却不知怎么竟然记住了。
可能只是想着,或许生前还能再回来看一眼。
而此刻,我走投无路,还是本能来了这里。
这么多年,哥哥总是不喜欢我。
可无论再不喜欢。
十年了,我们也是唯一一直陪在彼此身边的人。
我怔怔站在门外。
再忽然想,我也没理由再进去了。
可门忽然被打开,似乎是里面的人听到了门外动静。
逼仄的出租屋里,有些浓烈的烟酒味,刹那涌了出来。
茶几上丢着泡面袋子,倒着空酒瓶。
都是我最熟悉的,最廉价的那种。
或许是隔着烟雾。
我抬起头,好半晌竟没能看清哥哥的脸。
盛夏酷热,屋子里没有空调,连风扇都早已老旧。
他身上就套着件旧t恤,深灰色,衬得人更瘦了。
我忽然想起,很久前温姐姐跟着我们一起吃苦。
夜里我们一起吃路边摊,温姐姐温柔眷恋地看着哥哥说:
「阿照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
温姐姐被她爸妈带回外地了。
我也快要走了,以后,他就真的成一个人了。
孤单就算了,总不能还永远这么穷吧。
我咬了咬牙,将那张卡拿出来。
手上没拿稳,卡掉到了地上。
我再捡起来,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道:
「还给你。
「总之,总之……
「我不要你的钱,也不会要你管了。」
哥哥愕然看向我连卡都拿不稳,再看向塞到他手心的那张卡。
他好半晌震惊后,才猛地明白过来什么。
他眸底大概因为酒精泛了红,一张脸气得都青了。
他怒不可遏质问我道:
「林夕,你长本事了!
「连偷东西都敢了!
「我从小是怎么教你的?!」
9
可我就是无论如何不甘心。
那十万,他攒了好多年。
累死累活落下一身病,几乎搭进去半条命。
我硬着头皮反驳:
「不是偷,本来就是你的!
「我变成什么样都不要你管,总之,以后我跟你没有关系了!」
哥哥攥着银行卡的手,剧烈颤抖。
他面色黑沉暴怒不已,一把拽住我的手臂道:
「我从来不想管你,是你总有闯不完的祸!」
我手腕猝然吃痛,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有血从手腕处,流到了手背。
哥哥面容猝然一僵。
他一把拽起了我的衣袖。
再看到了,我手腕和手臂处几道刺目的抓痕。
那是王院长在办公室里拉拽我时,恼怒不堪抓伤我的。
哥哥面色骤沉,死死盯住我手上的抓痕。
再从下到上迅速打量我,目光再定在我额头上。
王院长揪住我的头发时,拉伤了我的头皮。
大概,额头上也留下了伤痕。
我下意识手忙脚乱拉下衣袖,再抖着手用头发遮盖额头。
哥哥猝然伸手按住我的肩膀,眸底浮起猩红。
他死死盯住了我:
「林夕,你……你怎么回事?!」
我有一瞬间。
似乎在他眸底,看到了一丝关切。
这么多年,于我而言,那样罕见而不敢奢望的东西。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手心里无端冒出了很多冷汗。
有那么一刻。
我想将在孤儿院里发生的所有的事情,都如实地告诉他。
我想,我想……
就算他再怨恨我,或许,他终究是我唯一的亲人。
可不等我做出选择。
身后一道极怒的扬高的声音已响起:
「我就知道!你会跑来这里!」
我回过头,看到王院长领着警察,气冲冲朝我走过来。
「警察同志,就是这小丫头!
「她进我房间,偷了我的银行卡跑了!
「里面很大一笔钱!」
他怒声控诉着,气势汹汹走向我。
再忽然注意到,打开的门,站在门内的哥哥。
他面容间,一瞬浮起一丝心虚:
「林……林先生你也在啊。
「你是个懂道理的,我跟你说,是你妹妹她偷了……」
哥哥落在我伤痕上的猩红目光,缓缓抬起。
如刀一般,转到了王院长的脸上。
我在这一刻,心里无端生出浓烈的不安。
不过一刹那间,哥哥已冲了过去,一把揪住了王院长的衣领。
我听到他如同困兽低喝的声音:
「我问你!
「林夕她怎么受的伤,啊?!」
几个警察见状,沉声严厉道:
「这位先生,你做什么!立马松手!」
王院长被吓到半晌没说出话来。
哥哥见他不回答,手上猛地用力。
衣领勒住了王院长的脖子,男人一张脸迅速变得青紫。
10
我上一次见到哥哥露出这样的表情。
记忆里还是很多年前,爸妈死掉的那一晚。
那晚,爸爸打死了妈妈。
哥哥听到剧烈的动静,踹开门进去看时。
妈妈已经满脸血迹,倒在墙角落了气。
很多年里不愿搭理妈妈的哥哥。
在那一瞬,无声攥住手,少年的眸底是猩红。
爸爸逃了出去,哥哥追出了门。
我惊恐不已跟在后面。
在恍惚的夜色里,看到哥哥在河边推了爸爸一把。
那一晚,爸爸不是失足落水死掉的。
是被哥哥推进水里的。
我是唯一的目击者。
这么多年,只有我自己知道。
而此刻,他的眼神,像极了那一晚。
而满脸惊惧的王院长,就像是那晚死在了哥哥手里的爸爸。
很多年前杀了人的哥哥,没有被发现。
哪怕被发现了。
那时才十四岁的他,或许也不必承担太大的刑事责任。
而如今,他早已是成年人。
成年人伤人要负责,杀人要偿命。
我的耳边,是警察的喝令:
「这位先生,请你马上松手!」
拉拽,争执,混乱。
哥哥被警察拖开,仍是死死盯着王院长。
如恶兽死死盯住一团血肉。
他牙关颤动双目赤红:
「我在问你话!
「林夕怎么受的伤!
「她怎么受的伤?!」
我隔着时光的长河,看到很多年前的那个哥哥。
嘴上说着「不可以」,却还是默许我在他卧室待了一夜。
在爸妈死后,任由我追在他身后,跑了十多里路。
说着绝不可能管我。
最后却还是回过了头,蹲下身背起了我。
而如今,他明明用了十年才终于打定决心,丢掉了我。
却还是只因我身上的一点伤痕,就再一次失控。
风吹过昏暗的走廊,吹得眼睛酸涨欲裂。
我将手藏进了衣服口袋,颤抖着用力攥紧。
我轻声开了口:
「是之前跟那个女孩动手时受的伤,不关王院长的事。」
王院长难以置信地看了我一眼,再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忙不迭语无伦次道:
「是啊!
「她之前跟人打架受的伤,这……这可不关我的事!」
哥哥仍是将信将疑。
旁边有辅警见状,上前低声劝和:
「这位先生,王院长是年初刚被评出的福利机构模范院长。
「去年他还自费修缮了院里食堂和宿舍,这在咱市里都是出了名的。
「伤孩子的事,照理不会发生。」
警察说的不会有假。
只是这些话里的王院长,与我所认识的判若两人。
哥哥暴怒失控的神情,也开始变得犹疑了起来。
半晌,他才沉着脸看向我道:
「我告诉过你不要撒谎,到底是怎么受的伤?」
11
我竭力平静对上他的目光道:
「我没有撒谎。
「我刚进孤儿院,王院长又拿了你给的抚养费。
「好好的,他伤我做什么?」
哥哥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他猜对了。
但那样实在太过不堪的猜想。
他在我疑惑不解的目光里,说不出口。
我才十四岁。
或许,他觉得我还根本不懂那些。
我神情间的疑惑,告诉他我不可能经历了那样的事。
良久,他还是信了,沉默作罢。
王院长惊魂未定,心虚不已道:
「算了,那卡就是林先生给的抚养费。
「既然林夕拿走了,就算是还给你们吧。
「这样闹腾的孩子,我……
「我也不敢再管了,让她回这住吧。」
他说完,回身急步慌乱离开。
几个警察也跟着走了。
喧嚣混乱的走廊,一瞬变得死寂下来。
昏暗里,天花板上晾着永远不会干的衣服。
散着永远潮湿的发霉的味道。
就像我与哥哥的人生里。
永远竭力想要挣脱、却永远摆脱不掉的味道。
阴暗,腐烂,令人窒息。
那个在年少时。
也曾梦想过,要当个救死扶伤的医生、要买个大房子的哥哥。
如今住在月租五百的廉租房,唯一一张床给了我。
这么多年。
除了摆在客厅的、那张永远需要他蜷缩着睡觉的单人沙发。
他连一张自己的床都不曾有过。
我在无尽的如同深渊的死寂里,再没听到他发出的半点动静。
我甚至想,他大概已经生气进去了。
我无措而不安地抬头,迅速看了眼门口。
再对上昏暗里他看向我的目光。
那眼底的冷意和恨,似乎又添了几分。
只是一眼,我就仓皇侧开了视线。
眼角余光里,我看到他拿出了烟,点燃了一根。
腾起的沉闷的烟雾里,他茫然失神问我:
「林夕,我到底要怎么做?」
我的指尖僵硬地蜷缩起。
良久,也只能是那一句:
「你给我一点钱,我自己租房子住。
「我保证,真的……真的不会再找你。」
哥哥嗤笑了一声:
「未成年租房子,谁租给你?」
我看到了一丝希望,急切抬头道:
「那你帮我租。
「两个月……两个月就够了。」
再过两月就能开学,我可以住宿。
等到寒假时……
我等不到寒假了。
医生说了,应该顶多也就半年了。
多半,或许这两个月也熬不过去。
哥哥眸光冰冷:
「租了房子,或者住宿。
「你就不会再找借口回来吗?」
「我不会!」我急声。
可他收回了目光,回身径直进去了。
十年了。
对送走我这件事,他大概终于不再抱希望了。
门没有关。
他在默许我进去,也在认命。
12
我回了自己的房间。
门外是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再归于沉静。
哥哥应该是睡下了。
无论今天过得有多糟糕,明天他照样要七点起床去上班。
卧室门坏了,门关不严实。
这样小的一个出租屋,我隔着门缝,甚至能听清他的呼吸声。
那呼吸渐渐低沉平稳,他睡着了。
我看着窗外沉沉的月色,直到天光大亮。
门外传来声响,穿衣洗漱再是做早餐的声音。
约莫半小时后,是玄关门打开再合上的声响。
我下床去客厅。
看到放着早餐的餐盘下,压着几张十元纸币。
是我每次放假在家时,哥哥出门前留给我吃午饭和晚饭的钱。
窗台上摆着一只陶瓷花盆。
是温姐姐被爸妈带回老家后。
自己学了陶艺,亲手烧制了偷偷寄给哥哥的。
她曾跟哥哥说。
以后结婚了住到一起,就在窗台上多种些花。
生机勃勃的花,能给生活也带来希望。
她随着花盆一起寄来的,还有简短的一封信件。
说先将婚房的花盆寄来,要哥哥等她再劝劝她爸妈。
但哥哥给她回了信说:
「我不想跟你结婚了。」
那之后,温姐姐给他打过几次电话。
我隔着门,隐约听到他们的争执声。
或许,也不算争执。
我听到的,只有温姐姐模糊的嘶哑哭泣的声音。
哥哥除了极简短的一两个字,只有沉默。
那之后,温姐姐的信件和电话,就都没有再出现了。
可说着不喜欢她了的哥哥。
却将那只花盆,在窗台上摆了一月又一月。
花盆里种了蝴蝶兰,是温姐姐喜欢的花。
我怔怔看了那花一会,出了门。
跟哥哥说的一样。
我到处问遍了,也找不到一个愿意租房子给我的地方。
我又沿着街上的商铺,问有没有能招暑假工的地方。
可我还不满十六岁,连做暑假工也达不到年龄要求。
我问了一上午,一无所获。
直到临近中午时,我经过街道尽头的一家小餐馆。
忽然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
是我从前在大山里的二婶,和她已经十来岁的宝贝儿子。
饭点餐馆里忙得不可开交。
油腻陈旧的招牌上,写着「十元一份自助餐」。
有来吃饭的男人问她:
「这么忙怎么不请个人?」
二婶手忙脚乱打着菜,不耐烦回了声:
「赔本赚吆喝的生意,也就够我们娘俩吃口饭,哪来钱请人?」
我听说过,二叔因为赌博被抓了。
似乎还惹了别的事,被判了无期。
从前爸爸还活着时,就是被二叔拉着,学会的赌钱。
我想不到别的法子。
哪怕从前哥哥警告过我,不准搭理二婶一家。
但我在餐馆门外杵了良久,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道:
「二婶,我……我来帮您干活吧?」
我留了下来。
虽然手指不太灵活了,帮忙端不了饭菜。
但抹桌子拖地还是可以的。
夜里餐馆关了门,再帮二婶和她儿子洗衣服。
二婶不给工钱,但能勉强管我吃住。
除了辛苦一些,总是看二婶的白眼,和她儿子的嫌恶。
我至少不用再担心,在孤儿院时被精神失常的女孩打伤,被院长动手动脚。
可不过隔天傍晚,哥哥就找了过来。
我正蹲身在餐桌旁,擦拭客人撒落到地上的烟灰时。
手臂就猛地被人拽住。
我听到哥哥怒不可遏的声音:
「谁让你来这里的?
「你清不清楚,我找了你多久?」
13
我的手臂被攥得生疼。
吃力站起来,再在众目睽睽下,被他拽去了餐馆外。
我努力想推开他的手,急声辩解:
「我给你留了纸条!
「我说了,我不用你再管!」
哥哥猛地松开我的手,怒极的目光盯着我:
「你的方法,就是给仇人打工?
「那晚要不是他们一家,故意算计那个男人,让他输光了钱!
「他不会发疯,妈妈不会死!」
我本能反驳:
「那晚不会死,也早晚会死!」
我渐渐长大,渐渐明白一些事情。
当初爸爸的行为,是严重家暴,许多次都是差点致死的。
妈妈不愿反抗,不愿逃离,选择逆来顺受。
哪怕哥哥帮她报警叫来警察,她也说是孩子乱说话。
她的死亡,不是那晚爸爸失控下的偶然。
而是必然,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哥哥猛地朝我扬起了手:
「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
我一瞬也有些懊悔,说出那样的话。
哥哥的眸光,浮起很深的痛苦和失望:
「她是活该。
「但她从一出生就被困在大山,没读过书。
「她……她错不至死。」
我仓皇侧开眼,攥紧了手道:
「总之,我就决定留在这了。
「我……我肯定不跟你回去了。」
哥哥的眸底,渐渐只余疲累。
良久,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
「随你吧。
「我没有心力再管你了。
「等开学了,你的学费和生活费,我会给你老师。」
我点了点头,轻声道:
「嗯。」
如果,我还会有开学的话。
低垂的视线里,我看到他离开。
我看到他裤腿上,沾了泥渍。
或许,他找我时也是匆忙的。
他一个大男人,从小到大都嘴硬,永远冷冰冰一张脸。
却又永远心软。
我回了餐馆,照样无休无止地忙碌。
二婶许多次在我耳边冷嘲热讽:
「瞧他气势汹汹过来那样。
「我还以为他要接你回去呢,还不是养不起你?」
「装什么啊,穷得小女朋友都跟别人跑了。」
我下意识轻声辩解了一句:
「没有跑。」
温姐姐只是跟爸妈回老家了。
她爱哥哥,哪怕跟哥哥起了争执,也一定会再回来。
二婶嫌恶地「呸」了一声:
「还没有?
「前两天我都瞧见了!
「人家挽着个大腹便便的老总,进的就是街对面那家大酒店呢!」
她口气格外幸灾乐祸,却不像假话。
我抓着抹布的手,忽然就有些使不上力了。
二婶的儿子也在旁边大笑:
「大穷鬼带个小穷鬼,养不活了还要丢到咱们家来要饭。
「傻子才要嫁给他呢,哈哈哈哈……」
我猛地抬头,瞪着小男孩。
二婶怒道:
「你什么眼神呢?
「不满就滚出去,我还不乐意养你呢!」
我垂下眼道:
「水脏了,我再去接点水。」
我去后厨换了一桶水。
要提出去继续擦桌子时,忽然发现我提不起来了。
我再试了几次,发现手仍是不太使得上力气。
二婶很快气冲冲进来道:
「你磨磨蹭蹭什么呢!
「想躲懒是不是,吃饭的时候倒是比谁都能吃!」
我怕她看出异样来。
手忙脚乱把水倒掉了一半。
这一次,咬了咬牙,桶子终于被颤巍巍提了起来。
二婶看向我的目光,渐渐怪异:
「林夕,我最近就看你不对劲。
「你这手……别是快要废了吧?」
我埋着头洗了抹布。
边迅速继续擦桌子,边含糊应声:
「没事,只是刚刚突然有点麻了。」
二婶的声音,就有些尖利了起来:
「碗筷都收不了,吃个饭也能掉筷子。
「我看你就是有问题!
「别怪我说话难听!
「你要是干不了什么活了,我的饭可不会白给你吃!」
14
我难堪而慌乱至极。
再出声时,我的声线有些紊乱起来:
「我……我真的没事,我能干活的。」
我怕她不相信,会赶我走。
着急忙慌擦了桌子,又仓促去洗了拖把拖地。
可拿着拖把出来时,脚忽然一软,踉跄着跪到了地上。
我的身体,好像有越来越多的地方,开始不听使唤。
先是手指,再是整个手掌。
再到吃饭时,连吞咽都要比从前用力一点。
而现在,连腿也开始有一瞬,变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我想证明我真的没有问题,却更加欲盖弥彰。
我捡起拖把,急切爬起来时。
二婶一张脸,已经难看至极。
深夜里,我蹑手蹑脚出去喝水。
隔着她的卧室门,听到她在说话,似乎是在跟别人打电话。
「怎么看都像得了什么怪病。
「也不知道传不传染,我让小俊离她远些。
「这年头请个人,少说也得两三千,哪有不花钱的好。
「算了……
「她要是哪天能干的活少了,我再撵她走吧。」
我呆呆站在门外。
想着我离她说的那天,怕是不远了。
真到了那一天,被她赶出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我想不管怎样,我都绝不会再回去找哥哥了。
我摸了摸口袋。
里面零零散散的钱加起来,有一百多一点。
七十四块,是之前打算拿给哥哥买蛋糕的。
剩下的三十块,是我离开那天早上,哥哥留给我的饭钱。
不知道我被赶走后,这些钱够吃多少天饭。
我怔怔想着。
回了房间,再也没能睡着。
我干活更加吃力,也更加卖力。
哪怕医生曾嘱咐过我。
渐冻症要避免劳累,否则可能导致病情迅速恶化。
可医生也委婉告诉了我,哪怕不劳累,这也是没得治的病。
除了拼命多干些活,努力在二婶这多留些天。
我想不到别的更好的法子,能找到个落脚的地方。
一只手抓不稳抹布了,我就偷偷用两只手捧着。
拖把一只手拿不稳,就两只手抱着拽着拖地。
可哪怕两只手一起用力,也渐渐有些不够了。
我再努力,干活也还是慢了起来。
二婶看我的脸色,越来越不耐烦不高兴。
可免费的劳动力,到底还是让她暂且继续忍耐了下来。
直到某一天,她儿子偷偷下水游泳感冒了。
男孩发着低烧,在中午气冲冲跑来餐馆骂我道:
「肯定是你传染给我的怪病!
「我妈都说了,你就是个怪物,有能传染人的病!」
一屋子坐着吃饭的客人,纷纷大惊失色,全站了起来。
他们用惊恐的质问的目光,看向我,再看向二婶。
我急声辩解:
「我没有传染病。」
男孩被二婶宠惯了,骄纵地不管不顾地继续嚷嚷:
「你还不承认!
「你看你连动作都怪怪的,谁抱着抹布擦桌子?!
「你肯定就是得了怪病的怪物!」
一众人纷纷看向我,看着我双手怪异地捧着抹布。
不等我再辩解什么,客人已经仓皇走掉了大半。
剩下的客人气愤指责二婶道:
「看你家饭菜实惠才常来。
「你餐馆怎么能请病人做事,这模样怕都没成年吧?」
一众人怒声说完,全走光了。
二婶气得面色铁青,又舍不得责骂儿子。
她喘着粗气,怒不可遏斥责我:
「你看看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她斟酌再三,还是打定决心道:
「算了,我生意要紧。
「客人见了你,谁还敢来?!
「你走吧,我不用你了!」
15
可我得的,明明并不是传染病。
但不管怎样,事情闹到了这种地步,我也不可能再留在餐馆。
我只能硬着头皮试图再求她:
「我可以在家给您洗衣做饭。
「什么家务,我都能做的。
「我……我以后能再少吃点饭。」
小男孩狠狠朝我吐了口口水:
「呸!
「我才不要跟你个怪物,继续住在一个家里!
「我被你传染了怪病,都不能去游泳了!」
二婶有些犹豫的面容,就又变得铁青了起来。
她径直抓起一块抹布砸向我道:
「滚滚滚!
「你这个样子,还能做得了多少家务?!
「小俊马上就小升初,别再碍他的眼!」
我被轰出了餐馆。
街坊邻居纷纷探出头看热闹,连声啧啧议论道:
「小姑娘叛逆期太任性。
「之前还看到她哥哥找过来,她闹着不回去。」
「这个年纪啊,就是吃少了苦头!」
「离开了家,才会知道家里好啊!」
我听着他们口中的那个「家」,忽然鼻子酸得厉害。
我沿着街道离开,一直走一直走。
直到天色渐渐暗了,街道四处霓虹亮起。
盛夏多急雨,一场雨瓢泼而来。
我没地方能去,只能先跑到一处便利店外躲雨。
夜色里三三两两的行人,都行色匆匆。
我恍惚看着,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竟然是哥哥林照。
他近乎点头哈腰,替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打着伞。
我一颗心猝然提起,慌乱埋低了头。
这一次,我真的不是故意撞见他。
好在,夜色昏暗,他们并没有发现我。
他们经过我身旁时,我听到哥哥陪着笑的声音:
「您说的对。
「我能在仓库当上主管,全靠了您。
「往后您照样一句话,我随叫随到。」
男人满意地笑着:
「有眼力见啊,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