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短篇小说 > 其它小说 > 黎明夕照 > 第1章
    我是爸妈高龄意外生下的孩子。

    我四岁那年,爸妈离世。

    我从此成了,大我十岁的哥哥永远的拖累。

    他恨我。

    却又晨起日暮背着我做饭,背着我上下学。

    成为同龄人里的笑话。

    为了抚养我,他成绩优异,却不到高三就辍了学。

    糟糕的学历,带给他灰暗的工作,无望的余生。

    他忍了十年。

    直到他二十四岁这年,因为低烧在做菜时多放了半勺盐。

    我吃了一口,将筷子扔在了地上。

    他在那一瞬情绪爆发,将我告上了法庭。

    我隔着庭审席,看到他年轻却已沧桑的、赤红的眼。

    他嘶哑而崩溃的声线:

    「我宁愿坐牢,也不要再过这样温水煮青蛙的一生!」

    法庭争执不下。

    我主动答应,被判给了孤儿院。

    出法庭时,哥哥步子很快,似乎生怕我再缠上他。

    我将诊断单藏进口袋里,还是追了出去。

    学校刚发了期末考的奖品。

    我把它卖了,换了七十四块钱。

    我将一叠纸币,垂眸小心而不安地,

    塞到哥哥粗糙不堪的一双手里道:

    「明天……你生日,买蛋糕。」

    1

    法庭外。

    江城盛夏的烈日,晒得人头晕目眩。

    哥哥被我塞了钱的手,猛地颤了一下。

    不过片刻。

    他狠狠甩开了手,浮起满脸的愠怒。

    皱巴巴的纸币,撒落到了地上。

    我看到他眸底满眼的、我最熟悉的恨和戒备:

    「林夕,我不差你这点钱!」

    可我昨晚明明看到了。

    他连钱夹里的零钱都全部掏空了。

    才凑够了十万,打到卡里。

    全给了孤儿院的王院长,作为我成年前的生活和抚养费。

    所以,法庭上孤儿院才会接受了抚养我。

    他只是,那样迫切地想将我送走。

    不惜拼了命赚够钱,再花光所有积蓄给孤儿院。

    似是不够解恨。

    他又近乎咬牙切齿地、一字字再补充了一句:

    「我也不是你哥了,再不要来找我!」

    我抬眸。

    在晃动的阳光里,忽然看到他鬓角的一丝银白。

    明明才二十四岁的男人,竟就开始白了头发。

    我指尖无声用力攥住衣角。

    垂下眼,轻声:

    「嗯,我知道了。」

    再抬眼时,男人已经走远。

    他身上那件工装外衣,早已洗得发白。

    被风吹得鼓动着,似乎又开始大了。

    我忽然想,我走不到未来去了。

    但他其实是个好哥哥。

    希望等没了我,他能有好的未来。

    耳边,王院长冷淡的声音响起:

    「走吧,跟我去孤儿院。」

    我拖着很小一只行李箱,跟着他上了辆面包车。

    一路上,王院长忍不住抱怨:

    「你才十四,离成年还有差不多四年呢。

    「吃穿用度加学杂费,十万块哪里够啊。

    「到时要是少了,他可得再把你接回去……」

    2

    我惶恐攥紧手,一瞬急切道:

    「不会不够的!」

    我很清楚,哥哥不可能再接我回去。

    能将我送走的这一天,他等了十年。

    王院长闻言,不高兴了起来:

    「小姑娘,你这是什么话?

    「我还能吞了你们这点钱不成!

    「你是有抚养人的,孤儿院没有给你花钱的义务。

    「我的话,是实话实说!」

    我垂下眼,轻声:

    「对不起。

    「我……我会努力少花钱,努力自己赚钱。

    「拜托……不要再找哥哥。」

    何况……

    我花不到四年的钱了。

    我搬进了孤儿院。

    这里面的孩子,几乎都是不剩亲人了的。

    多数是在十岁前就进来了,大家都很熟络。

    像我这样被亲人赶出来的,大概也没别人。

    我跟着院长往里面走。

    听到有女孩远远地凑在一起,好奇地轻声议论感慨:

    「我哥要是还在,就一定不会把我撵到这里来。

    「他以前在世时,最疼我了。」

    「我爸妈也是,最爱我了。

    「要不是出了意外……」

    她们细声地说着,语气难过,多数也没有恶意。

    我埋低了头。

    脸上忽然烫得厉害,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院长将我带去最角落的一处房间,随手指了下门道:

    「这里是双人间。

    「你运气好,这间前两天刚走了个女孩,你睡她的床位吧。」

    我点了点头,搬了东西进去。

    房间里剩下的一个女孩,正坐在窗前写作业。

    我将自己的东西,搬去空着的那处床位旁时。

    她侧目看了我一眼,眸光怪异。

    我这些年总是不太敢直视别人。

    只垂下眼,拿出院长给的被褥铺床。

    贴近床面时,我闻到很淡的一股味道。

    像是,消毒水混着药物的味道。

    床边墙上,有几道暗红印记。

    耳边,女孩的声音忽然响起:

    「死过人的床,你也真敢睡。」

    我猝然受惊。

    猛地从床上弹下来,差点尖叫出声。

    女孩神情木然道:

    「你有家人,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为了装可怜拿助学金,还是体验生活?」

    我惊魂未定,双手剧烈颤动,用力拍打沾过床面的衣服。

    明明自己也是将死之人,还是本能畏惧死人。

    女孩目光恍惚看向我:

    「院长说她发病后被送去医院,是死在医院里的,不愿给我换宿舍。

    「你有家就回吧,我没有家,没有办法……」

    我口袋里,有什么东西随着我的动作,掉了出来。

    那张诊断单,在空中打了个旋,落到了女孩面前的地上。

    女孩的声音倏然止住。

    她死死盯住那张单子。

    眸底的空洞,转为迅速扩大的惊惧。

    「你……你怎么也是这种病?!」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手忙脚乱去捡那张单子。

    女孩却忽然情绪失控。

    起身不知抓过什么东西,狠狠砸到了我的头上。

    她嘴上尖叫着:

    「她……她回来了!

    「滚开啊!你滚开啊!」

    我额头上有血流下来,视线变得赤红模糊。

    我有些吃力摇晃站起身来。

    看到她猛地摸过枕头下一把水果刀,疯狂朝我刺过来:

    「滚开啊!快滚开啊!」

    我本能拦住她的手。

    和她推搡间,她摔了出去,头重重撞到了桌角。

    院长听到动静,带着几个大人赶过来。

    傍晚时,哥哥就被叫了过来。

    他神情冰冷看着我,含着很深很浓的疲惫:

    「林夕,我的人生不是为了照看你而存在的。

    「你到底……到底还要闹哪样?!」

    3

    我额上的血迹黏住了头发。

    我感到疼,又一时分不清哪里疼。

    只是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站在我对面的女孩,还在失魂落魄呢喃着:

    「滚开,滚开……」

    没人注意她的话。

    王院长在哥哥身旁叹气:

    「咱们院里,很多年没出现过女孩打架的事了。

    「您的妹妹,要不还是自己带回去……」

    哥哥面容铁青。

    好半晌,他掌心攥住,手背有凸起的青筋。

    在王院长再要开口时,他深吸了一口气道:

    「我会承担这姑娘的医药费。

    「林夕给院里添的麻烦,等我月底工资发下来,会再打给您做补偿。」

    他手头已经没钱了。

    月底的工资再拿给院长,下月怕是吃饭都成问题。

    王院长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下来。

    我很清楚。

    留在这里,除了糟蹋掉哥哥的全部积蓄,我也并不会被善待。

    那张死过人的床,我也不敢睡。

    我紧紧抓住衣角,鼓起了勇气,猛地抬头看向哥哥道:

    「我不想住在这里了。

    「你给我一点钱,我可以自己租房子住。

    「不用十万,只要……只要几千就够了。」

    只要租了房子交了学费。

    其他的,我可以努力拿奖学金,努力找赚钱的法子。

    我十四岁了。

    哪怕还没成年,也不知还能活多久。

    但至少早不是那个,生点小病就要哥哥背着上学、背着做饭的林夕了。

    我想,能努力照顾自己最后这些时间。

    我更希望,能让哥哥自己留一些钱,不要再过得那样不堪。

    我想,我只是想……

    但耳边炸开的,是哥哥竭力压低的恼怒的声音:

    「林夕,我赚的钱不是给你玩乐的!

    「王院长好心愿意收留你!

    「你不识好歹,大可以夜里自己逃出去,自生自灭!

    「别指望我给你钱!」

    我双目只余通红,心一横扬高声音颤声道:

    「我就是不要住这里了!

    「我租个房子自己住,多剩些钱给你有什么不好?!

    「你那件工装外衣穿多少年了,都大了好几个码了!

    「上次穿着去见温姐姐的爸妈,她爸妈连门都没让你进!

    「他们嫌你穷,你不知道吗?!」

    哥哥猛地朝我扬起了手,面容极度难堪而怒不可遏:

    「林夕,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我本能闭上眼。

    但预料中的狠狠一耳光,良久没有落下。

    我睁开眼。

    看到他面容铁青收回了手,一张消瘦不堪的脸红白交加。

    想想这么多年,好像也一直是这样。

    他无数次气极了不甘极了,说着要打我。

    这么多年,却也不曾真动过手。

    我喉间像是堵了厚厚一团棉花,双目酸涩牙关颤动道:

    「那我的事也不用你管!」

    哥哥染上恨意的目光,死死盯着我:

    「你以为我想管你吗?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你以为我想管你吗?!」

    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将我拽出了院长的办公室。

    这么多年,我与他总是过得很糟糕。

    但他也并不愿,让孤儿院里那么多人看笑话。

    四下无人,他狠狠甩开了我。

    他的面容在剧烈颤动,眼尾是溢开的红。

    我听到他颤栗的声音,那样恨,又近乎绝望:

    「我好不容易送走了你。

    「好不容易请了经理今晚喝酒,求着他给个仓库主管的职位。」

    他打着颤的声线里,是渐渐紊乱急促的呼吸:

    「这么多年我干着卸货的活。

    「十几米长的货车的货,一车一车的卸。

    「我的腰坏了,肩颈坏了。

    「下雨潮湿时,手腕膝盖都疼。

    「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以为摆脱了你。

    「以为可以求个好点的职位,活得像个人一点……」

    4

    他的眸底越来越红。

    终于渐渐再说不下去。

    只有视线如刀子般,仍是死死定在我身上。

    我有一瞬甚至感觉,他下一刻就要掉下眼泪来。

    十年了。

    很多次我与他大吵。

    他情绪濒临失控崩塌时,我都常会有这样的感觉。

    尽管,我并不曾真的见到他哭过。

    我终于再也看不下去,仓皇狼狈避开了他的视线。

    耳边,是他艰涩的茫然的声音:

    「为什么?

    「林夕,为什么我永远摆脱不掉你?」

    我仍是有点想辩解。

    想说我不知道他今晚打算请经理喝酒。

    想说我没有故意在孤儿院里闹。

    想说是那个女孩先打的我。

    想说我要自己租房子,也是真的希望给他多留些钱。

    他年底就二十五了。

    和他一样只读了高中的同龄男人,许多连孩子都有了。

    结婚娶老婆,想娶温姐姐,总是要花钱的。

    我想,我还想说……

    可耳旁,是他最后恨极了的声音:

    「为什么,你总是要跟那个男人一样,像鬼一样缠着我吸我的血?

    「我宁愿身无分文,我只是想……

    「只是想真的摆脱掉你。」

    那些无数句堵在我喉间的话,就终于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想想其实他也不是傻子。

    王院长愿意接下我的抚养权,是图他给的钱。

    他多半也是看得出来的。

    夜里院子里起了风,吹得树叶哗哗地响。

    我感到近乎无地自容。

    垂下头,看到月光在他身后,拖出很长的影子。

    我还是下意识反驳了一句:

    「我……没有跟那个男人一样。」

    我再过不堪,也绝不会和那个人一样。

    哥哥良久没再说话。

    可我不抬头,也能想象得到他怨愤的目光。

    我想来想去,还是只轻声再道:

    「我以后……

    「不会再闹,不会再缠着你了。」

    如果如他所说,他宁愿身无分文。

    宁愿将积蓄全部塞给王院长。

    什么都可以不要,只希望摆脱掉我的话。

    那么我想,十年了,就让他如愿一次吧。

    我低垂的视线里,看到他身侧的手掌,指尖似乎有一瞬轻颤。

    半晌,他轻声冷笑了一声:

    「说得好听,你永远不会做到。」

    他大步离开。

    仍像是走出法庭时那样。

    似乎生怕慢半步,就又会被我追上去死死缠住。

    我抬起头,看向他离开的背影。

    我在沉夜里轻声:

    「我会做到。」

    我仍是回了那间房,没有第二个选择。

    那个跟我拉扯摔伤了头的女孩,仍坐在窗前写作业。

    也或许,她不是在写作业,而是精神早就出了问题。

    哪怕哥哥允诺了,会负担她的医药费。

    但王院长显然只有收钱的意思,没有送她去医院的打算。

    我一进门,她神色大惊,似乎又要发疯。

    我索性搬了被子出了房间,到外面走廊打地铺。

    那个女孩走了出来。

    站在门口防备地盯着我,似乎怕我再进去。

    我想了想,将自己的被褥再放远了些。

    放到了最远离房间的墙根下。

    我的手指不太灵活了。

    铺被子也还是花了好一会,才终于铺好。

    我和衣躺下,走廊上月光照到我的脸上,有些冷。

    草丛里,有蝉声和蟋蟀声,断断续续。

    我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又想起哥哥恨极了的那一句:

    「为什么,你总是要跟那个男人一样?」

    我感到有点难过。

    思绪就被拉去了很远很远。

    5

    我与哥哥,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

    我爸妈还活着时。

    爸爸是家暴成性的赌徒,妈妈习惯了逆来顺受。

    哥哥年幼时心疼妈妈,总是护在妈妈身前。

    所以,他遭了比妈妈更多的毒打。

    后来爸爸年近四十,酒后强迫了妈妈。

    妈妈一辈子手里没几个钱。

    她求着爸爸给钱买事后药,只换来爸爸一顿打骂。

    再后来,她就那么高龄生下了我,差点丧命。

    哥哥心寒至极。

    他读了书,开始明事理,说要带妈妈跑。

    妈妈不愿意。

    她跟哥哥说:

    「女人出嫁从夫。

    「你爸再不好,那也是我的天。」

    那之后,哥哥再不愿护在她身前。

    于是,爸爸喝醉后的酒瓶子,随手抓过的木棍。

    变为总是抽在了妈妈的身上。

    偶尔是襁褓里的我身上。

    妈妈走投无路跟哥哥哭诉:

    「小照,我跟妹妹都要被打死了,你怎么不管妈妈了?」

    这一年,哥哥已经过了十岁。

    他跟着外边的小混混,学了打架。

    年纪不大,下手却格外狠,爸爸也渐渐不再敢跟他动手。

    哥哥冷漠地看向妈妈道:

    「他是你的天,你找我做什么?」

    妈妈捂住脸,泣不成声。

    我渐渐长大。

    我听爸爸骂得最多的话就是:

    「一个赔钱货,一个白眼狼,早晚都弄死你们!」

    于是我对「白眼狼」这个词,有了莫名的崇拜。

    「白眼狼」能打过爸爸。

    能用刀子捅伤了爸爸后、让爸爸害怕得几天不敢回家。

    我三岁多时。

    爸爸赌输了钱,抓着刀子回来说要打死我。

    我在丧命和挨揍之间,选择了后者。

    逃进了同样凶神恶煞的哥哥的房间。

    爸爸在外面怒骂砸门,我双腿哆嗦到打摆子。

    哥哥从书桌旁抬起头来,冷眼看向我。

    我哭着求他:

    「我可不可以在这待一晚?」

    他半晌没迟疑道:

    「不可以。」

    我咬了咬牙,还是死死抓住了衣柜边角说:

    「你……你打我我也不走!」

    爸爸输红了眼。

    妈妈已经逃去了别人家,没来得及带上我。

    我出了门,一定会被打死的。

    哥哥盯着我看了好久,很冷的眼神。

    直到,他终于站起身,走到门前打开了门。

    在我以为他要将我扔出去时。

    他不知做了什么,我听到了门外爸爸怒恨不堪的吼叫声:

    「小畜生,你给我等着!」

    爸爸离开了。

    那晚我仍是不敢出去。

    赖在哥哥房间里,缩在角落待了一彻夜。

    那是我记忆里,哥哥第一次心软。

    大概人心总是那样,心软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再后来,我四岁多时。

    爸爸在无数次对妈妈动手后,终于失手打死了妈妈。

    他半夜惊慌逃出去,栽进水里淹死了。

    哥哥背着书包离开大山那天。

    依法需要抚养我的奶奶,说要把我沉塘,让我去陪爸爸。

    我逃了出去。

    在大雪里哭着跑着,追了哥哥十多里地。

    我摔倒在地,摔得腿上全是血。

    他终究没有忍心。

    回身走过来,目光冰冷至极。

    却蹲身,将后背给了我。

    那之后,他终于走出大山,却又被我困住十年。

    6

    我睡得迷糊,被夜里的冷风吹醒。

    梦里飘远的思绪,也被拉回。

    天光渐渐大亮,我去食堂吃早餐。

    端着餐碗要找个位置坐时。

    我手指忽然无力,手上一抖,碗摔到了地上。

    馒头跟粥洒落一地。

    我怔怔看着。

    就像是那一天,我没抓稳筷子。

    生病低烧的哥哥,见状恼怒质问我:

    「就因为多放了点盐,你就这样撒气?

    「林夕,这么多年我到底是欠了你什么?」

    那天,是我第一次发现、他鬓角开始长出的几根白发。

    我想解释说我病了,话到嘴边却鬼使神差成了:

    「咸了就是很难吃,你做的饭菜恶心。」

    可其实,那天的菜,我一口都没来得及尝。

    哥哥难以置信地看向我。

    他压抑了十年的情绪,在那一瞬终于失控。

    这十年里的无数次,他都想过要送走我。

    无论送去哪里,总归不要再拖累他的一生。

    可临到头时,又总是因着那么一点的心软和不忍。

    可那一次,是我先说出的嫌弃他。

    他终于在我的身上,真正看到了那个男人的影子。

    不识好歹,不配被善待。

    于是,那一点总是束缚着他的心软不忍。

    终于被汹涌的恨意覆盖。

    奶奶早已死了。

    哥哥已成年,成了我法律上唯一的扶养人。

    所以,他带我上法庭,他凑钱给孤儿院。

    他拼尽全力,不顾一切,终于真正送走了我。

    我怔怔地想着。

    再怔怔地垂眸,看向满地狼藉的粥。

    王院长气冲冲走了过来,怒声斥责我:

    「你撒哪门子气?

    「难怪亲哥都不要你!

    「自己打翻了饭,那就别吃了!」

    我昨晚过来时,食堂里就已经没晚饭了。

    我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才会天一亮就最早赶来食堂。

    我默了半晌,还是垂眉顺眼好声道歉:

    「对不起,我会清理干净,下次我一定会端稳一些。

    「能不能……再给我一份?」

    王院长恼怒看着我的目光,渐渐就变了。

    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露出宽容模样道:

    「算了,小孩子毛手毛脚。

    「食堂饭菜都是按人头准备的。

    「去我办公室,我把我那份给你。」

    我跟着他去了办公室。

    进门时,将门留了道缝。

    王院长笑得眼睛眯起,指了指桌子上的餐食道:

    「小夕啊,随便吃,但可不能拿出去了。

    「这要让外边孩子看到了,不得说王叔叔我只疼你?」

    我急步过去,拿过桌子上的东西狼吞虎咽。

    王院长走过来。

    将自己的保温杯打开,杯口往我嘴边递:

    「来喝水,可别噎着了。

    「你说你早这么乖的话,王叔叔能亏待你?」

    他说着,又上手拍我后背。

    那只手像是毒蛇一样。

    我后颈一阵发凉,察觉出不对。

    我丢下手上的餐盒,回身一把推开了他的手道:

    「我吃饱了,谢谢王院长。」

    我拔腿就往门外跑。

    他却一把抓住我手臂,猛地将我拉了回去。

    他伪善的面容,变得恼怒起来:

    「你跑什么?

    「老子看你亲哥都不要你,好心想对你好!

    「没爹没妈的东西,一个比一个不识抬举!」

    我的脑子里轰地炸开。

    我的视线变得恍惚。

    在他的脸上,看到了那个男人面目狰狞的影子。

    很多年前被毒打的记忆。

    混着此刻被男人死死揪住的惊惧,让我迅速失控。

    我抓过了桌子上的一把叉子,疯了般死死朝他脖子上刺了过去。

    像是年幼时,我在极度惊惧下。

    学着哥哥的模样,抓过刀子,刺入那个男人的心脏。

    我听到王院长猝然惨叫了一声。

    我看到鲜血像是蜿蜒的蛇,从他脖子里流出来。

    7

    他的面容变得扭曲。

    我的手指又开始无力,手上一软。

    他猛地伸手,夺过了那把叉子。

    另一只手狠狠揪住了我的头发。

    我感受到头皮撕裂的剧痛。

    天旋地转间,我的头狠狠撞在了办公桌上。

    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炸开。

    我在空气里,闻到了溢开的令人恐惧的血腥。

    我疼到意识涣散起来。

    下意识要挣扎,回头却发现,连他的脸都快看不清了。

    我的手使不上力气了,痛意钻心。

    头顶流下来的血,流到眉眼糊住了眼睛,视线里只余猩红。

    王院长面目狰狞扭曲,肥腻的掌心猛地掐住我的脖子。

    他眯起的眼睛里,涌起恼羞成怒的暴躁。

    我听到他气极了的咬牙切齿的怒骂:

    「下贱东西!

    「老子叫你来,那是看得起你!

    「你亲哥都不要你了,又没爹没妈!

    「这院里就老子说了算,敢反抗,别想有你一粒饭吃!」

    我恨到牙关打颤。

    可喉间被死死掐住,迅速缺氧到耳边剧烈嗡鸣。

    我的意识迅速涣散,感觉身体在不断地下沉,下沉……

    我在这一瞬想,我大概真的完了。

    王院长一把拽住我的衣领,露出令人作呕的笑来:

    「识相就好,王叔叔不亏待你……」

    我的眼皮不断往下掉,意识好像快要彻底没了。

    直到,“砰”地一声巨响。

    办公室门猛地被人撞开。

    我在这一瞬,脑子里竟浮起哥哥的脸。

    但冲进来的,是五大三粗的几个男人。

    他们持着铁棍,怒冲冲进来道:

    「姓王的,你以为躲在这院里不出去,就能藏一辈子?

    「还有时间在这找小姑娘,今天再不还钱……」

    他们叫嚣着,一把将王院长拽往门外。

    王院长凶狠暴戾的面孔,一瞬变得惊惧而慌乱。

    他被人拽开,极不甘地松开了我。

    转为哆嗦赔笑:

    「没……没有的事。

    「钱我凑着了,真凑着了……」

    几个男人径直将他拖了出去。

    我周身脱力,猛地跌坐在地。

    隐约听到,门外几个男人的威胁怒骂。

    再是王院长的惊慌哀求:

    「我真凑到钱了。

    「我拿到了一张卡,卡里有十万。

    「我……我这次没撒谎。

    「就在抽屉里,我现在就拿给你们!」

    我太熟悉这样的话了。

    从前爸爸还活着时,赌输了钱。

    债主无数次找上门,他就是这样求饶的。

    哥哥攒了那么多年的十万,王院长要拿去还债。

    要是真还了,钱怕是就真的再也拿不回来了。

    我忍着剧烈的头晕目眩。

    喉间粗喘着,跌跌撞撞跑去房内唯一的一张书桌前,拉开抽屉拼命翻找。

    哥哥的那张卡,就放在了最底层。

    我一把拿过卡,拼尽全力从窗口翻了出去。

    王院长听到动静大喊:

    「那个丫头跑了!

    「你们……你们先松开我!」

    门外又是一阵殴打怒骂。

    再似乎是院内安保的声音:

    「干什么的?!松开王院长!」

    不过片刻,我就听到了王院长追过来的声音:

    「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