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陈就不如你。
「放心,大半个厂都是我爹的,以后你的甜头还多着呢!」
哥哥手上的伞,又朝男人那边挪了些。
他一条手臂被淋湿,我看到他那只手,无声颤抖着。
这些年他劳累过度,肩颈坏了。
天气一潮湿就手疼,不能淋雨。
可穷人是讲究不了那么多的。
一辆黑色奥迪,在街边车位上停下。
中年男人扬高了声音,洋洋得意跟他炫耀:
「我的车来了。
「我最近养了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还是个大学生呢。
「虽说老实无趣了点,但长得不错,比狗还听话。
「小林啊,今儿让你开开眼。」
我看到哥哥的背影,他的肩膀似乎在颤动着。
或许是手疼,也或许是在赔笑。
温姐姐也是大学生。
她跟哥哥是中学同学,哥哥辍学后,她多读了几年书。
哥哥应该不喜欢男人说的那些话。
但他早不是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言不合就能大打出手。
他习惯了不反驳。
奥迪车门打开,有女人撑着伞下来,手上拿着件男士外衣。
她身上那件米色的裙子,我看得有些眼熟。
我多看了一会,看着她走到了哥哥和那个男人面前。
然后,我终于勉强看清,她就是温姐姐。
世事真是巧。
原来那天二婶说的,不是假话。
她说的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就是哥哥的经理。
哥哥的手倏然一抖,伞掉到了地上。
温姐姐手上的伞,立马迅速遮到了男人的头上。
她又将手上的外衣,给他换上。
我渐渐看不清他们了,也有些听不清他们的话了。
隔了半晌,我才听清中年男人哈哈大笑的一声:
「小林啊。
「你说说你,也二十好几了,怎么还跟没见过女人似的?」
16
那声音像是炸开在我耳边。
在沉沉夜里,格外刺耳而尖锐。
中年男人又对温姐姐说:
「下雨天路上脏得很,皮鞋都弄湿了。」
温姐姐就蹲身了下来。
用裙子的裙摆,无声擦拭男人的皮鞋。
我恍惚想起,很久以前那晚,我们一起吃路边摊。
街边有人摆摊卖t恤。
我对哥哥说,他的衣服旧了,要不要买一件。
哥哥不愿意要。
温姐姐就挽着他的手臂笑说:
「阿照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
那时候我觉得,温姐姐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鞋子上的泥渍被擦掉后,男人一脚踹开她的手道:
「行了行了。
「你说说你,明知道下雨,也不知道给我带条毛巾。」
温姐姐的身体晃了一下。
掌心擦过地面,再狼狈起身。
我看到哥哥垂在身侧的手。
用力攥成了拳,似乎下一秒就要挥上去。
但男人又开了口道:
「你爸心脏看得怎么样了,医药费还够?」
温姐姐垂眸应着:
「已经好转了些,多亏了您。」
哥哥死死攥成拳的那只手,只余下无声的颤栗。
他送温姐姐和那个男人上车。
我混在夜色里,悄悄跟近了些。
温姐姐给男人打开后座车门,让他上车。
再经过哥哥身旁,要去驾驶位。
哥哥的声线,在这一瞬急切嘶哑:
「我送林夕去孤儿院的那笔钱,她还回来了。
「你……你要是有困难需要钱的话……」
温姐姐轻声打断了他的话:
「林先生,我不需要了。」
哥哥的身形猛地震颤。
他张了张嘴,再没说出话来。
沉夜里的雨点像是刀子,在他脸上划开一道裂痕。
温姐姐走过他身旁,低而迅速道:
「小夕不是坏孩子,你对她好一点吧。
「对……对自己也好一点。」
车子驶离。
隔了很久很久,哥哥还站在原地。
他手上的伞掉到了地上。
大雨从他头顶淋下,淋湿了他的全身。
他好像感觉不到。
我想帮他把伞捡起来,想帮他挡雨。
可我很清楚,他现在大概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我。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有了点反应。
失魂落魄,沿着长街一直往前走。
我本能跟了上去。
不敢太近,只隔着点距离,死死盯着他的背影。
就像是很多年前那天。
爸妈死了,他背着书包要离开大山。
我惊慌失措,追着他走了十多里。
我那时只是觉得。
那一次要是没有追上,我大概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而这一次,我也是这样觉得。
要是追不上他,不能紧跟着他。
我大概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17
我不知道跟着他走了多久。
直到,瓢泼大雨渐渐转小,再是雨停了。
霓虹灯熄灭了大半,车水马龙转为漫长街道上的冷寂。
经过一处便利店时,哥哥进去买了酒。
他坐在路边无声地喝。
风吹动他的额发,吹得乱糟糟的。
他头发长长了,又忘了去剪。
从前有温姐姐提醒他,现在他没有温姐姐了。
酒一瓶一瓶见了底,我看得心里揪得难受。
想拦他又不敢。
他终于喝多了,手上晃动不稳丢下了酒瓶。
剩下的小半瓶酒,一半流到了地上,一半还留在瓶子里。
他的头倒到了腿上。
好像是有点睡着了,又好像在哭。
良久,他迷糊伸手,去摸还剩下一点的那只酒瓶。
我感觉他应该不清醒了,终于没忍住走上前。
我将那些空酒瓶,连带着还剩下一点的那只瓶子。
一起捡起扔进了垃圾桶里。
我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勉强将他搀了起来。
打了车,送他回去。
他这些年瘦得厉害。
否则以我如今的力气,大概再用力,也不可能扶得动他。
回了出租屋。
我怕他从沙发上滑下去,将他放到了我床上。
我浑身力气被抽空,瘫坐到了床边。
我看着他喝多了酒却仍是苍白的脸,忽然想他以后可怎么办。
我快要死了,温姐姐也真的不要他了。
这么多年,他对温姐姐好。
嘴上说恨我,却也总舍不得亏待我。
他唯独总学不会对自己好。
以后,连个劝他少抽烟喝酒,劝他不要淋雨的人都没有了。
我呆呆坐了良久,再给他煮了醒酒药。
倒了水,给他擦了脸和手。
他一直没有反应。
似乎因为酒精的缘故,真的睡得很沉。
我找不到其他能做的了,起身想要离开。
他却忽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回过头,看到他睁开了眼。
眸光迷茫,显然还并不清醒。
哪怕这样,他仍是有些生气地质问我:
「又乱跑,饭吃了吗?」
我身形倏然一僵,一瞬通红了眼。
我刚跟着他走出大山的那几年。
脱离了妈妈的管束,不再有爸爸的毒打。
我像是一只猝然从笼子里跑出去的鸟,任性胡闹过一段时间。
我看着哥哥跟小混混打架。
学着他的模样,跟校外的女生逃课上网。
那之后,哥哥就开始盯着我。
有时他气极了在校外逮住我,怒瞪着我好半晌。
到最后,又只冷着脸问我:「饭吃了吗?」
那之后,他似乎就很少再跟小混混玩。
十年里,他总是怨恨我,嫌恶我。
我总是下意识怕他。
我们别扭地共处。
又似乎在经年累月的无数个日夜里,变得相依为命。
我呆站在床边,仓皇避开了他还不清醒的目光。
半晌,我听到他再开口:
「去睡沙发。
「二婶告诉我了,她把你赶出来了。」
这一次,他的声音多了点清醒。
18
我兜兜转转。
到底还是没能找到,除了他之外,第二个能容留我的人。
我的喉间艰涩。
想起他近乎绝望的那一句:
「为什么,我永远摆脱不掉你?」
我想起大雨里,温姐姐几乎跪到地上,用自己的裙子给那个男人擦鞋。
我想起……
我再不敢看他。
我的手攥紧衣角,良久,也只能很轻地说了一声:
「对不起。」
哥哥没再回我。
一声「对不起」,实在太轻了。
它换不回哥哥的爱人。
换不回他本该光明的学业和余生。
换不回他原本要奔赴的梦想和前程。
我走出了房间,近乎落荒而逃。
回身关上门,再躺到客厅沙发上睡觉。
我太久没有睡个好觉了。
住在二婶家时,餐馆要忙到深夜。
到家再给她和小俊洗衣服做夜宵。
我收拾完总过了半夜,隔天六点要起来做早餐。
加上生病的缘故,我总是感到无尽的困倦。
沙发很窄,出租屋不向阳,无论怎么清扫,总有淡淡的霉味。
可我很久不曾有过的,终于安然睡了一觉。
半梦半醒间,我听到洗漱的声响,锅铲的声响。
熟悉的饭菜的香味,让我醒了过来。
肚子里咕噜噜叫了起来。
我睁开眼,猝然对上哥哥很近的一双眸子。
外面天光早已大亮。
他似乎是见我还没醒,走近了想看一眼。
我忽然睁开眼,他就迅速移开了目光。
他站直了身体,很是别扭地冷着声道:
「再不起来,剩饭菜我就倒了。」
我立马起身,去厨房洗漱完,闷头吃饭。
哥哥已经吃完了。
但他忽然走了过来,冷眼看着我道:
「二婶说你得了怪病,你病了?」
我手上一抖,勺子差点掉了下去。
他的声线就更沉了:
「她说,你连只碗筷都抓不稳。」
我的脑子里变得一片混沌,思绪迟钝缓慢地,想着该怎么辩解。
好一会,我才闷声道:
「我只是有点感冒了。
「头晕,所以才有点使不上力气。」
哥哥仍是紧紧盯着我。
我忽然生出一种很不安的直觉,他似乎是察觉到什么了。
我们朝夕相处了太多年,实在是太过了解彼此的那一个。
可我无论如何,不可能将自己的病告诉他。
他无法接受,或者能无所谓地轻易接受。
都会让我感到难过。
哥哥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忽然没头没尾地又问我:
「诊断单呢?」
我的心里倏然咯噔,硬着头皮装傻:
「什么……什么诊断单?」
「上月初你腿酸,我带你做的检查。
「前几天我问医生,他说你自己把单子拿走了。」
我的手心里,有冷汗迅速往外渗。
我用力抓着勺子,轻声道:
「哦我都快忘了。
「就是跑步导致的酸痛,只随便开了点药。
「单子我随手就扔了。」
哥哥拖开椅子,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他不依不饶问我:
「药呢?」
19
我一时再答不上来。
他的声音,在这一瞬似乎带上微颤:
「要是药也丢了的话。
「开了些什么药,长什么样,跟我说说看。」
我彻底沉默。
吃力塞进嘴里的饭菜,变得味同嚼蜡。
哥哥却忽然伸手,按住了我拿勺子的手。
「多大的人了,还拿喝汤的勺子吃饭,怎么还真不能拿筷子了?」
我的眼底酸涨欲裂,很用力才没掉下眼泪。
我低声回他:
「都说了感冒了,没有力气。」
他应声:
「正好今天有假,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顺便,问问那诊断单的事……」
我猛地抬头,打断他的话:
「不用!」
话落的刹那,我与他都猝然沉默。
狭小的出租屋里,陷入死一般的静寂。
好一会,我看到他泛起微红的眼,和变得紧绷至极的脸。
我们实在太了解彼此。
我很清楚他只有在有了怀疑时,才会对一件事这样追问不舍。
而他同样清楚。
我只有在心虚隐瞒什么时,才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良久,我听到他问我,声线像是划过极度粗粝的砂纸:
「是……什么病?」
我埋低了头,胡乱将碗里的饭菜,继续往嘴里塞。
我含糊而彻底慌乱:
「就……就感冒啊。」
他终于不再问了。
我囫囵吃完了一碗饭。
起身收拾碗筷去厨房时,手没能端起那碗还剩大半的汤。
我只能双手捧着其他的碗筷,边欲盖弥彰解释了一句:
「汤等冷了再放冰箱。」
哥哥不说话了。
我眼角余光里,只看到他仍坐在那里。
我不敢抬头,不敢看他的表情。
我放完碗筷。
回身时,他仍是坐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
我本能逃避,往卧室里走。
拉开卧室门时,我听到身后他很冷的一声:
「林夕,这种玩笑不好笑。」
眼泪在猝然间砸落了下来。
我急步进了卧室,再反手关上了门。
我忽然想,他从前想要当个医生。
虽然后来没能如愿。
但这些年还是看了许多医书,自学了许多医学知识。
他开始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或许也就未必完全猜不到,我得的可能是什么病。
这天之后,哥哥忽然辞职了。
他拼尽全力,得到了一个主管的位置。
如他曾说过的那样,终于能「活得像个人一点」。
可他就是忽然提了离职,开始总是待在家里。
关于那张诊断单,他仍是没有去医院问。
关于我的病,他也再未问过我。
他像是什么都不曾察觉过。
只跟我说,是觉得有些累了,想在家休息段时间。
他照样给我做饭,神情间不再冷淡。
偶尔在饭桌上,他会忽然跟我说一声:
「多喝点汤,能长肉。」
似乎长出血肉,我就能获得新生。
不管怎样,我心里还是忍不住感到很高兴。
从小到大,他极少这样对我温和过。
帮我盛汤端饭,从前更是从未有过。
我端起他帮我盛的汤,想多喝一点。
往后等喝不到了,也还能记得这个味道。
可很小心端起的碗,还是打翻了。
汤撒到了衣服上,我手忙脚乱拿纸巾擦。
耳边是轻而颤栗的一声:
「换下来吧,我给你洗。」
那天之后,我的手就彻底使不上力气了,不能自己拿东西了。
我走路时,开始需要挨着墙。
吃东西时,渐渐开始咽不下去。
从开始喝粥,到几乎只能喝汤。
哥哥仍是不追问我的病。
他仍是只说,我瘦了。
要多吃一点,就能长肉。
可我许多次能看见,他的眼眶越来越红。
20
我渐渐开始明白。
这么多年,他对我的感情,早已不只是怨恨。
除却因父母所带来的、我和他无尽的恨意和争执。
我与他之间,还是流淌着同样血液的兄妹。
是这世上,彼此剩下的唯一的至亲。
我万般不愿地开始意识到。
对于我或许快要离开这件事,他在难过,在不敢面对。
他不再睡沙发,而是在我床边打地铺。
时常在半夜忽然惊醒。
猛地坐起来,惊魂未定盯着床上的我。
似乎,我会在某一瞬忽然消失。
我开始走不了路了,我开始连汤都喝不下了。
某天夜里,我忽然失禁,弄得狼狈不堪。
哥哥将我抱到地铺上,给我换床褥和床单。
我躺在地上,呆呆看着窗外昏沉沉的夜。
忽然发现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我已经变成了个活死人。
我的手脚动不了了,我吃不下东西了,我的视觉也在渐渐衰退。
我开始难以呼吸,经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被确诊后,我就查过这种病。
到了后期,病人会全身瘫痪,呼吸衰竭。
视觉和言语能力都可能丧失。
精神伴随错乱,可能神志不清。
我无法想象那一天,也做不到去面对。
所以我想,就不熬了。
哥哥换好了床褥,在我身旁颤声温和说话:
「明天,我们开始住院吧。」
我在昏沉的夜里看着他。
半晌,我有些愧疚而无奈地说:
「我有些怕疼,就不住了。」
躺在床上动不了,呼吸困难,吃不了东西。
于我而言都是很疼。
可惜了,之前费尽心思也没能走掉。
还是要让他面对我的死亡。
哥哥猛地别开了头,我看到他已通红的双眼。
我想了想,又小心翼翼问他:
「我明天,能不能给你买个蛋糕?」
我总是惦记着,没能在他生日给他买的那只蛋糕。
小的时候,邻居家的孩子过生日,有爸妈买蛋糕。
那时我和哥哥看着,都是同样的羡慕不已。
后来我们走出了大山。
他总是只在我生日时,给我买很小一只蛋糕。
轮到自己,就说不必浪费那个钱。
我攒过许多次钱,想在他生日时买一个。
可他这些年总是说怨恨我。
我思来想去,仍是没敢擅作主张给他买一次。
我说完,很是期待地看向他。
他没有说话。
我想,就算是默许了。
他的生日已经过去了,也能当是补给他的。
21
隔天,我精神难得不错,能勉强在轮椅上坐稳。
哥哥推着我出了门。
我很是兴奋,去了早就看好的那家蛋糕店。
它家有一款很小的蛋糕,之前陈列在落地窗前。
我见到过,特别好看。
我如今吃不了了,哥哥一个人吃刚好。
我心里盘算着,又想着要用自己兜里的那七十四块钱。
这样的话。
就也算是我用自己的钱,为他买了一次东西。
我满心期待地想着。
似乎连呼吸艰难和有些剧烈的头痛,也开始变得不那样难受了起来。
可赶到那边时,我却看到了蛋糕店紧闭的门。
旁边店面的店家,走过来告知我:
「今天中学开学。
「老板娘就一个人,送她孩子去报道了。
「说是,顺便去别处玩,明天才回来。」
我被兴奋和期待塞得满满当当的一颗心,一瞬就空了下来。
如果我没有生病的话,今天也是我初三入学的日子。
哥哥在我身后安慰我:
「没事。
「明天再来,或者换一家买就好。」
我隔着玻璃橱窗,看着那只蛋糕的模型。
我想了想,还是很不甘心道:
「那明天再来吧。」
回去的路上起了风。
我止不住咳嗽,又连咳嗽都使不上力气了。
我吃力张嘴,风灌入我嘴里。
肺里像是炸裂开来,脑子里猝然头痛欲裂。
我的身体猛地一晃,从轮椅上往下倒。
有血色从我嘴里流出来。
我在突兀的剧烈的疼痛里,忽然无比后悔,没有换一家店买蛋糕。
哥哥从轮椅后冲到前面,那样急切而惊慌地蹲身护住了我。
我在迅速模糊的视线里,忽然想起。
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蹲身到我面前。
背起我,走出了那座困住我们许多年的深山。
太多年过去了,我似乎仍是能清楚记得。
那天天寒地冻。
他的背上却格外温暖,我闻到了淡淡的皂角香。
我在逐渐艰涩的遥远的声音里,吃力而小心地问他:
「你还能不能,再背我一次?」
他的面容在剧烈的颤抖。
我在恍惚不清的视线里,似乎看到他滑落的一滴眼泪。
我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我从没见过他掉眼泪。
我在模糊里,看到他蹲身了下来。
我时隔十年。
再一次这样近在咫尺地,看到了他的肩膀。
那一天是冬天,寒天冻地万物死寂,满眼看不到生机。
可他带着我,走出了那座令人窒息的无望的大山,走向了希望。
而如今是夏天,满目鲜绿。
我靠到他背上,却终于渐渐再看不到半点天光。
我吃力想再睁开眼。
可身体只在无尽地下坠,下坠,坠入无边的深渊黑暗。
我在最后的意识里,艰涩开口:
「对不起。
「要是我能早点懂事离开。
「没拖累你那么多年,就好了。」
他好像回了我什么,又好像哭了。
我听不清了。
身体终于坠入谷底,散去了最后的意识。
22
我死后不久,灵魂却又漂浮到了半空。
我再次看到了哥哥。
他仍是背着我,继续往家的方向走。
似乎,察觉不到我的离开。
可这一次,我看清了他已死白不已的面孔。
和他眼底无声滑落的泪痕。
很远很远的路,他背着我回了家。
像是很多年前,他背着我走很远很远的路,离开家。
我的手早已无力滑落下去。
但他仍是背着我,一直走到了日暮时分,走到了家。
他打开了玄关门,走进去,再将我小心放到了床上。
他打了温水,细细帮我擦拭脸和手。
他的眸光空洞,像是失去了灵魂。
给我擦手腕时,他低声恍惚呢喃:
「又瘦了。
「晚上我做你爱吃的,要多吃一些,才能长肉。」
他温和地笑着,却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多吃一些,病就会好。
「就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他的声音,渐渐颤到听不清。
再倏然死死捂住脸,无声痛哭。
我听到,他万分懊悔的绝望的声线:
「我只是……只是恨那个男人啊。
「我以为,我应该恨与他有关的一切,包括你。」
「对不起,对不起……」
我的灵魂飘在半空,难过地急切地摇头:
「哥哥没有对不起我。
「是我,拖累了你太多年。」
可他再也听不到我的声音。
他仍是痛苦地失神地呢喃:
「我从前总忍不住想,是你拖累了我的一生。
「可小夕,如果不是你陪着我,我熬不到如今。
「你没有拖累我,是我……
「是我离不开你啊。」
我无措地垂下酸涩不堪的眼,怕他看到。
然后才想起,他再也看不到我了。
窗外的天光一点点散去。
他呆呆坐在我的床边,失魂落魄跟我说话:
「等明天,等明天我再叫你起床。
「我们说好了的,还要去买蛋糕。」
真是可惜。
我再也没有办法,买到那只蛋糕送给他了。
哥哥彻夜没合眼。
隔天一早,他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起身离开卧室。
再进了厨房,照例做了两份早餐。
坐下来拿起筷子时,他体力不支,手上抖了一下。
筷子掉到了地上。
他蹲身去捡,再在刹那间,身形猛地僵住。
他盯着掉到地上的那双筷子。
再看向,放到了我的位置前的那份早餐。
那一天,他因为低烧,做菜多放了半勺盐。
我就是在坐下来时,拿起筷子,然后把筷子扔到了地上。
不,不是扔到了地上。
是筷子掉到了地上。
我知道,他在这一刻,终于忽然想明白了。
那一天,我根本没有尝他做的菜。
那个时候,我已经病了,手开始不听使唤了。
哥哥死死盯住地上的那双筷子,一双眸子迅速赤红:
「原来……原来是那样。
「林照,你为什么没看出来?
「她病了,她是病了啊……」
他嘶哑不堪的声线,渐渐只余呜咽。
我垂下眼,也感到有些难过。
23
哥哥到底还是安葬了我。
可他却开始变得有些疯疯癫癫,总念叨着要攒钱给我治病。
他重新找了份工作,朝九晚五,神情间只余麻木。
深秋时,我的灵魂跟着他在客厅里看电视,竟看到了那个王院长。
新闻里说。
王院长被查出,长期贪污社会各界捐给院里孩子的治病钱,和生活费用。
将其中部分的钱,以自己私人的名义,大张旗鼓修缮院里宿舍和食堂。
以换取了模范院长的名号。
剩下的钱,被他豪赌挥霍。
他又被院里的工作人员爆出,对院里的多个女孩行为不轨。
事情败露后,他锒铛被捕入狱。
哥哥没有看新闻。
他呆呆看着窗外,仍是失神喃喃着,要早些凑够钱给我治病。
他的情况日渐糟糕。
直到秋末时分,他被确诊重度焦虑和抑郁下的精神疾病。
他的工作再一次失去,住进了精神病院。
他仍是无数遍念叨着:
「要攒钱,带小夕治病……」
「和小夕一起,去买蛋糕……」
我心急如焚,却什么也做不了。
入冬时,温姐姐过来看他。
他不太认识温姐姐了,只怔怔地盯着她。
温姐姐一双眼,就变得通红。
她跟他说起她的事。
说她父亲的心脏移植手术失败了。
她不再需要很多的钱,跟那个王经理的关系也断了。
话落,她又万分难过地看向哥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