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也不能。

    他默默地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脚步踉跄地离开了长乐宫。

    宫殿内,只剩下程若鱼一人,对着满室的奢华和孤寂。

    如同另一座,更加精致的牢笼。

    长乐宫的奢华,未能温暖程若鱼分毫。

    她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终日枯坐在窗边,望着宫墙上方那一小片被切割的天空,不言不语,不饮不食。

    送来的珍馐美味,原封不动地撤下。

    端来的汤药,在宫人惊恐的目光中,被她抬手掀翻,滚烫的药汁泼洒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氤氲开深色的、苦涩的痕迹。

    “娘娘!您多少吃一点吧!这样下去,身子会垮掉的!”新拨来的大宫女跪了一地,声音带着哭腔。

    程若鱼置若罔闻,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她在用最决绝的方式,表达着她的反抗。

    消息传到乾元殿,谢玄舟手中的朱笔“啪”地一声折断。

    他丢下满案的奏折,像一阵风似的冲进了长乐宫。

    宫人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他走到榻前,看着程若鱼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挥退所有宫人,亲手端起一碗温热的燕窝粥,坐到她身边,声音沙哑,带着近乎卑微的祈求:“若鱼……听话,吃一点,好不好?”

    他舀起一勺,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唇边。

    程若鱼缓缓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眸子,终于看向他,里面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然后,她抬起手,轻轻一拂。

    “哐当——”

    玉碗摔落在地,碎裂成片,粘稠的粥羹溅湿了谢玄舟明黄色的龙袍下摆。

    谢玄舟的手僵在半空,看着袍角的污渍,又看看她毫无生气的脸,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无力感瞬间将他淹没。

    “你就……这么恨朕?”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程若鱼收回目光,重新望向窗外,仿佛他只是一团空气。

    谢玄舟闭了闭眼,压下喉头的腥甜。

    他站起身,走到殿外,对心腹太监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锦缎小袄、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被嬷嬷牵着手,怯生生地走了进来。

    是谢念鱼。

    三年过去,他已经会跑会跳,眉眼长开了些,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像极了程若鱼。

    “念鱼,去……”谢玄舟蹲下身,指着榻上的程若鱼,声音异常温柔,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和期盼,“去叫母后。”

    谢念鱼有些怕生,看了看脸色难看的父皇,又看了看那个坐在窗边、很好看的陌生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迈着小短腿,一步步挪到榻边。

    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轻轻拽了拽程若鱼的衣袖,仰起小脸,奶声奶气地、带着试探地唤道:

    “母……母后……”

    这一声“母后”,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程若鱼早已冰封的心脏!

    她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一直平静无波的眼底,骤然泛起一丝剧烈的涟漪,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孩子那张稚嫩的脸上。

    这是她的孩子……

    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她曾经拼了半条命生下的孩子……

    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谢玄舟紧张地看着她,心中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孩子……或许能软化她……

    然而,程若鱼只是看了孩子片刻,那眼中的波动便迅速褪去,重新被更深的冰冷和决绝覆盖。

    她硬生生地别开脸,不再看孩子那双充满孺慕之情的眼睛,声音沙哑,却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我不是你母后。”

    谢念鱼被她的冷漠吓到,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转身扑进嬷嬷怀里。

    希望彻底破碎!

    谢玄舟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

    连孩子……都无法打动她了吗?

    她就这么恨他?恨到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愿相认?!

    巨大的绝望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站起身,双目赤红,一把拔出腰间随身携带的、装饰华丽的匕首!

    “哐啷”一声,他将匕首塞进程若鱼冰冷的手中!

    然后,拉着她的手,将锋利的刀尖,死死抵在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

    “好!好!程若鱼!”他盯着她,眼神癫狂,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绝望,“你恨朕!是不是?恨朕害死你全家!恨朕逼死采月!恨朕曾经那样对你!”

    “那你就杀了朕!现在!就用这把刀!朝着这里捅下去!”

    他抓着她的手,用力往自己胸口按,刀尖刺破龙袍,渗出一点殷红!

    “把朕的命赔给你!赔给程家!赔给采月!”

    “朕欠你的,用命来还!够不够?!啊?!”

    “只求求你……别再折磨你自己了……若鱼……我求你……”

    最后一句,已是带着哭腔的哀求。

    程若鱼的手被他死死攥着,感受着刀尖下他剧烈的心跳和温热的血液。

    她看着眼前这个彻底失控、状若疯魔的帝王,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濒临崩溃的痛苦和绝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

    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恨,有痛,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别的什么。

    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她猛地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

    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金砖地上。

    她看着捂着胸口、踉跄后退、眼中还残留着一丝期盼的谢玄舟,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死?”

    她轻轻吐出这个字,声音平静得可怕。

    “太便宜你了,谢玄舟。”

    说完,她不再看他,重新转过身,面向窗外。

    只留给他一个决绝的、冰冷的背影。

    谢玄舟僵在原地,胸口那点微小的刺痛,远不及她这句话带来的万分之一痛楚!

    他看着她冷漠的背影,终于明白,死亡,对她而言,是一种解脱。

    而她,连这种解脱,都不屑于从他这里索取。

    她要他活着。

    活着承受这无尽的悔恨和折磨。

    这比杀了他,更让他痛苦千万倍!

    长乐宫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僵持。

    程若鱼依旧水米不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气息越来越微弱。

    太医战战兢兢地回禀,再这样下去,恐怕……撑不过几日了。

    谢玄舟守在外殿,如同困兽,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憔悴不堪。

    他知道,他必须做点什么。

    哪怕那是凌迟般的痛苦。

    他再次走进内殿,屏退了所有宫人。

    他走到榻边,看着气息奄奄的程若鱼,声音干涩地开口:“若鱼……你想怎么样?到底要朕怎么做……你才肯……活下去?”

    程若鱼缓缓睁开眼,目光空洞地看着帐顶繁复的刺绣。

    许久,她才轻轻开口,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想我留下……可以。”

    谢玄舟眼中猛地迸发出一丝光亮,急切地看向她。

    程若鱼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即将受刑的囚犯。

    “我要你……亲自去查。”

    “将叶宛霜对我,对程家,对采月……做的每一件事,是如何设计的,你……又是如何偏听偏信,一桩桩,一件件,当着我的面,查个水落石出,水落石出。”

    “我要亲耳听……所有的真相。”

    谢玄舟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明白她的意思。

    这不是调查。

    这是审判。

    是让他亲手,将自己的愚蠢、昏聩、偏听偏信、冷酷无情……所有不堪的过往,血淋淋地剖开,摊在她面前,接受最残酷的凌迟!

    这比杀了他,更残忍。

    但他看着程若鱼那双平静得近乎死寂的眼睛,知道这是她给出的唯一条件。

    也是他……唯一能赎罪的方式。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

    “好。”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朕……查。”

    接下来的几天,长乐宫的偏殿,成了临时的刑堂和审讯室。

    谢玄舟动用了最严酷的刑罚,将当年所有涉及程家冤案、采月之死、以及叶宛霜陷害程若鱼的宫人、太监、甚至包括一些早已被叶宛霜打发到偏远地方的眼线,全部秘密抓捕了回来。

    审讯就在偏殿进行。

    而正殿与偏殿之间,只隔着一道薄薄的屏风。

    程若鱼就靠坐在屏风后的软榻上,静静地听着。

    谢玄舟则坐在屏风外的太师椅上,亲自审问。

    真相的残酷,并未换来程若鱼的谅解。

    她依旧沉默,依旧拒绝进食,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决绝地求死,仿佛活着,只是为了亲眼看着他痛苦。

    谢玄舟的赎罪,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变本加厉地进行着。

    他从暗卫的汇报和旧宫人的回忆中,拼凑出更多程若鱼曾经为他受过的苦。

    他听说,当年在冷宫别院,他被先帝派来的太监刁难推搡时,是程若鱼冲上来护在他身前,结果被那太监狠狠推下石阶,摔断了腿,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那时,他是怎么做的?

    他似乎只是觉得她多事,惹来了麻烦,甚至没有为她寻一副好点的伤药。

    谢玄舟为了一名来历不明的姑娘空置后宫、荒废朝政、甚至屡屡做出自残行为的消息,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在朝堂上下引起了轩然大波。

    每日的早朝,几乎都变成了劝谏的战场。

    “陛下!后宫不可一日无主!为社稷安稳计,请陛下广纳妃嫔,延绵皇嗣!”

    “陛下!那女子来历不明,狐媚惑主,致使陛下言行失当,有损圣德!请陛下将此女送出宫去,以正视听!”

    “陛下!祖宗基业为重,切不可因一女子而荒废啊!”

    御史言官们跪了一地,言辞激烈,甚至有人以头抢地,磕得额头鲜血直流,上演着死谏的戏码。

    龙椅之上,谢玄舟面无表情地听着,眼底是连日疲惫堆积下的青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冰冷。

    直到一位三朝元老,颤巍巍地出列,声泪俱下地喊道:“陛下若再执迷不悟,老臣……老臣今日就撞死在这金銮殿上,以谢先帝!”

    谢玄舟终于抬起了眼皮。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黑压压的群臣,那些或痛心疾首、或义愤填膺、或别有用心的脸,在他眼中,都变成了阻隔在他和程若鱼之间的、令人厌恶的障碍。

    他轻轻笑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都说完了?”

    他慢慢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你们口口声声为了江山社稷,为了祖宗基业。”

    “可若这万里江山,没有她想看,这九五之尊的位子,坐着又有什么趣味?”

    他顿了顿,看着下方瞬间变得惊恐万分的臣子们,一字一顿,石破天惊地说道:

    “若朕始终找不到一个能让她留下的理由……”

    “这皇帝,朕不做也罢。”

    “宗室之中,贤能者众,朕……可考虑禅位。”

    “轰——!”

    整个金銮殿如同炸开了锅!

    禅位?!

    陛下竟然为了一个女子,要舍弃江山?!

    这是何等的昏聩!何等的疯狂!

    “陛下!不可啊!”

    “陛下三思!”

    哭喊声、劝谏声几乎要掀翻殿顶!

    谢玄舟却只是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仿佛他们在谈论的,是别人的事情。

    退朝后,更大的风暴在暗中酝酿。

    几位手握实权的宗室亲王联合起来,秘密入宫求见。

    话语不再是劝谏,而是带着隐隐的威胁。

    “陛下,您是一国之君,当以天下为重!若真被一女子所惑,做出动摇国本之事……恐怕宗室与朝臣们,为了江山稳固,不得不……行伊尹、霍光之事了!”

    伊尹放太甲,霍光废刘贺!

    这是赤裸裸的逼宫和废立暗示!

    谢玄舟听完,不怒反笑。

    只是那笑容,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眼底翻涌着嗜血的杀意。

    “伊尹?霍光?”他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名字,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龙椅扶手。

    “看来,是朕这些年太过宽仁,让你们忘了……谁才是这天下之主!”

    他猛地一拍扶手,厉声喝道:“来人!”

    殿外早已等候的禁军统领带着全副武装的甲士应声而入,刀剑出鞘的寒光,瞬间照亮了昏暗的大殿!

    “将这几位‘忧国忧民’的皇叔,‘请’回府去!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府门半步!”

    “其余参与此事者,给朕彻查!凡有异动者,格杀勿论!”

    铁血的手腕,凌厉的镇压!

    一夜之间,数位宗室亲王被软禁,多名参与此事的官员被罢黜下狱,京城内外戒严,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谢玄舟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告诉所有人——

    这皇权,依旧牢牢掌握在他手中。

    为了程若鱼,他不惜与整个天下为敌!

    处理完这一切,谢玄舟甚至没有换下沾着淡淡血腥气的龙袍,径直去了长乐宫。

    他将调动天下兵马的虎符和象征着至高皇权的玉玺,放在了程若鱼面前的桌案上。

    “若鱼。”

    他的声音因为连日来的疲惫和激动,而显得有些沙哑,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你看,这就是天下人趋之若鹜的权势。”

    “为了它,多少人父子相残,兄弟阋墙。”

    “可朕觉得,这万里江山,不如你一笑。”

    他深深地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祈求。

    “你若点头,愿意留在朕身边……”

    “朕即刻就可以为你写下退位诏书,废了这劳什子皇位!”

    “我们离开这吃人的皇宫,去江南,去塞外,去哪里都好……朕陪你做一对普通的布衣夫妻,再不问这世间纷扰。”

    “好不好?”

    程若鱼看着桌上那两样足以让天下震动的东西,又看向眼前这个眼神狂乱、似乎真的可以为了她放弃一切的帝王,心中受到的震撼,无以复加。

    她从未想过,谢玄舟会疯狂到如此地步。

    为了她,连江山都不要了?

    这真的是那个曾经为了权力可以牺牲一切、冷酷无情的谢玄舟吗?

    然而,震惊过后,涌上心头的,却是更深的荒谬和讽刺。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清冷如秋霜,落在谢玄舟写满期盼的脸上。

    “陛下。”

    她轻轻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的嘲弄。

    “你永远都学不会,什么是真正的尊重。”

    “我要的,从来就不是这些。”

    “无论是后位,还是你舍弃江山换来的所谓‘自由’。”

    “我要的,只是一份干干净净、没有算计、没有强迫的感情,和一个……懂得珍惜、值得托付的人。”

    “可惜,你不是。”

    “以前不是,现在……依然不是。”

    谢玄舟眼中的光芒,随着她的话语,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看着桌上那仿佛成了笑话的虎符和玉玺,又看看程若鱼那双洞悉一切、冰冷淡漠的眼睛,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以为舍弃江山是最大的诚意。

    却原来,在她眼里,这依然是他帝王式的、自私的强加和不懂尊重。

    他好像……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

    谢玄舟的铁血镇压,虽然暂时压下了朝堂的明面反对,但暗流依旧汹涌。

    尤其是那些被触及利益的宗室和叶宛霜的残余势力,不甘心就此失败。

    他们买通了宫中禁军的一个副统领,精心策划了一场刺杀。

    时机选在一个宫廷夜宴之后,谢玄舟微醺,带着程若鱼在御花园中散步,侍卫们警惕性略有松懈的时刻。

    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假山树林间窜出,刀光凛冽,直扑谢玄舟!

    “有刺客!护驾!”

    侍卫们的惊呼和兵刃相交的声音瞬间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谢玄舟酒意瞬间清醒,一把将程若鱼拉到自己身后,拔出腰间软剑,与刺客缠斗在一起。

    他武功本就不弱,加上侍卫拼死保护,刺客一时难以近身。

    然而,混乱中,一名刺客眼见无法得手,竟将目标转向了被谢玄舟护在身后、手无寸铁的程若鱼!

    淬毒的匕首,带着森寒的杀意,直刺她的心口!

    “若鱼小心!”

    谢玄舟眼角余光瞥见这惊险一幕,几乎是本能反应,他想也没想,猛地转身,用自己的后背,牢牢地将程若鱼护在怀里!

    同时,他手中的软剑向后疾刺,逼退了正面的一名刺客。

    但侧面那名刺客的匕首,已经来不及格挡!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匕首,并非刺中后背,而是从谢玄舟的侧腹,狠狠贯穿!

    剧痛瞬间席卷了他!

    温热的鲜血,喷溅了程若鱼满脸满身!

    “陛下!”

    程若鱼失声惊呼,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软倒的身体,触手一片粘腻湿热!

    谢玄舟的脸色在月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但他却紧紧抓着程若鱼的手,嘴角甚至努力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若……若鱼……别……别怕……”

    他的气息急促而微弱,鲜血不断从伤口和嘴角涌出。

    “这次……我终于……能……保护你了……”

    “好……好好……活着……”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头一歪,彻底晕死在她怀里。

    这一次的伤,远比上次他自残时要严重得多。

    利剑穿腹,伤及内腑,太医们抢救了整整一夜,才勉强吊住他一丝气息,但情况依旧危殆,直言能否撑过去,全看天意。

    程若鱼站在龙床边,看着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帝王,此刻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脑海中,不断回响着他扑过来时那句“别怕”,和昏迷前那句“好好活着”。

    这一次,危险来临,他的

    谢玄舟重伤昏迷,生命垂危。

    朝政暂时由内阁重臣代理,但皇宫内的气氛,凝重得如同结了冰。

    程若鱼被安置在乾元殿的偏殿。

    她本可以冷眼旁观,甚至趁机离开。

    但看着宫人们惶惶不可终日的脸,听着太医们一次次摇头叹息,她终究……无法完全硬下心肠。

    那个男人,是为了救她,才变成这样的。

    她默默地走到龙床边,接过了宫人手中沾满血污的布巾和温水。

    开始亲自照料昏迷不醒的谢玄舟。

    为他擦拭脸上、身上的血迹和冷汗,为他更换被鲜血浸透的绷带,小心翼翼地给他的伤口上药。

    动作算不上多么熟练,却异常仔细和轻柔。

    当她褪去他的上衣,看到他后背那纵横交错、尚未完全愈合的鞭伤,以及侧腹那个狰狞的血洞时,她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这些新旧伤痕,无一不在诉说着他这段时间以来的痛苦和挣扎。

    夜里,谢玄舟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意识模糊。

    他不停地呓语,眉头紧锁,显得极其痛苦。

    “若鱼……对不起……对不起……”

    “冷……冷宫好冷……你的手……好冰……”

    “别……别丢下我……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若鱼……别走……”

    一声声,一句句,含糊不清,却像带着钩子,一下下扯着程若鱼的心。

    她坐在床边,用浸了冷水的帕子,一遍遍敷在他的额头上,试图为他降温。

    听着他那些烧糊涂了的忏悔和哀求,她心中那层厚厚的、用恨意和冷漠筑起的坚冰,似乎……被这滚烫的温度,灼开了一丝细微的裂缝。

    她想起冷宫里那个相互依偎的冬天,想起他滚落石阶时那句“这次我陪你痛”,想起他跪在程家墓前那滴泪……

    恨,依然深刻入骨。

    但似乎……也掺杂了一些别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程若鱼合上书卷,抬起眼,看向他,目光里带着一丝淡淡的询问。

    谢玄舟挣扎着想坐起身,牵动了腹部的伤口,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但他还是强撑着,在内侍的搀扶下,披上了一件厚重的玄色大氅。

    “不用轿辇,朕……想走走。”

    他拒绝了内侍的搀扶,脚步有些虚浮,却坚持自己一步步,朝着皇宫最高处——观星台走去。

    程若鱼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明显消瘦、甚至有些佝偻的背影,在秋风中显得异常单薄和萧索。

    这段路,他走得很慢,很艰难,不时需要停下来喘息片刻。

    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催促。

    终于,他们登上了观星台。

    这里是整个皇宫的制高点,可以俯瞰到鳞次栉比的宫殿金顶,以及更远处,那模糊的、象征着宫外自由天地的民居和远山。

    秋风猎猎,吹得两人的衣袂翻飞。

    谢玄舟扶着冰凉的栏杆,眺望着远方,久久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了重重宫阙,落在了极远的地方。

    程若鱼站在他身侧,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能看到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云层,和宫墙外隐约可见的、光秃秃的树枝。

    “若鱼,”谢玄舟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和释然,“你看那边。”

    他抬起手,指向宫墙外某个方向。

    “宫外的桃花……应该开了吧。”

    程若鱼微微一怔。

    现在是深秋,哪里来的桃花?

    但她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谢玄舟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收回手,从大氅的内衬里,缓缓取出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份崭新的、盖着官府大印的身份文牒。

    另一样,是一叠厚厚的、面额巨大的银票。

    他将这两样东西,递到程若鱼面前。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走吧。”

    他看着她,嘴角努力向上扯了扯,想露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真诚。

    “离开这里。离开这座皇宫,离开……我。”

    “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去看江南的桃花,塞北的雪,海上的日出……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念鱼……我会好好抚养他长大,会教他读书识字,骑马射箭……会告诉他……”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说出后面的话:

    “他娘亲……是这世上……最好、最勇敢的女子。”

    “是父皇……不配。”

    说完这些话,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不敢再看她。

    不敢看她脸上可能出现的任何表情——是解脱?是嘲讽?还是……一丝一毫的不舍?

    他怕自己会后悔。

    怕自己会忍不住,再次将她锁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

    秋风卷起他玄色大氅的衣角,吹乱了他未束的墨发。

    他挺拔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双肩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从他眼角滑落,迅速被风吹冷,消失在衣领间。

    这是他一生中,做过的最艰难、最痛苦的决定。

    以彻底放手,作为他最后、也是最沉重的……爱意表达。

    程若鱼站在原地,看着递到面前的文牒和银票,又看向那个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动的男人,久久没有动作。

    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

    她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自由?

    她渴望了那么久、挣扎了那么久、甚至不惜以死相逼的自由,此刻,就这么轻易地放在了她面前?

    谢玄舟……他竟然真的愿意放她走?

    以这种……近乎斩断自己所有退路的方式?

    她看着他那强装镇定、却连背影都透出巨大悲恸的模样,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

    是他扑过来为她挡剑时决绝的眼神……

    是他高烧糊涂时一遍遍的呓语和忏悔……

    是他拖着伤腿,在雪地里固执站立的身影……

    是他将虎符玉玺放在她面前,说“万里江山不如你一笑”的疯狂……

    还有此刻,他递出文牒时,那颤抖的手和哽咽的声音……

    恨吗?

    自然是恨的。那刻骨的仇恨,早已融入血脉,无法磨灭。

    可看着眼前这个为她几乎抛弃了一切、从云端跌落、变得形容憔悴、甚至此刻愿意放她自由的男人,那恨意之中,似乎又掺杂了一些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的、复杂的情绪。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夕阳几乎完全沉入地平线,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凄艳的晚霞。

    终于,她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文牒和银票。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谢玄舟感受到她接过了东西,身体猛地一僵,抓住栏杆的手更紧了,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自己失态地转过身。

    程若鱼将文牒和银票仔细收好,放入怀中。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谢玄舟剧烈颤抖的背影,轻轻开口,说了一句离开皇宫以来,

    程若鱼走了。

    拿着全新的身份文牒和足够她挥霍几辈子的银票,彻底消失在了宫墙之外,消失在了谢玄舟的生命里。

    乾元殿,彻底变成了一座华丽的坟墓。

    谢玄舟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像是变了一个人,又像是变回了从前那个勤政的帝王,只是更加沉默,更加冰冷。

    他每日天不亮就起身早朝,批阅奏折直到深夜,事必躬亲,将整个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海晏河清,国力蒸蒸日上。

    朝臣们敬畏他,百姓爱戴他。

    但他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