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是那里找到的?”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嘶哑。
“是。就在……床榻的灰烬中。”影的声音低沉。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谢玄舟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他缓缓坐回龙椅,挥了挥手。
影将簪子轻轻放在御案一角,无声退下。
谢玄舟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里,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
晨曦透过窗棂,照亮了御案上那支丑陋的、扭曲的银簪。
也照亮了他脸上,那一瞬间,猝不及防碎裂开来的……某种东西。
当天夜里,谢玄舟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昭阳殿。
殿内依旧保持着程若鱼离开时的样子,只是许久无人居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冷的、毫无生气的味道。
他挥退了所有宫人,独自一人,在空荡的殿内缓缓踱步。
走过她曾经梳妆的铜镜前,走过她临窗看书的矮榻边,走过她夜里等他归来时,常常坐着的那个绣墩……
最后,他在那张熟悉的床榻边坐下。
床铺冰冷,毫无温度。
殿内寂静得可怕。
他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在空寂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若鱼,茶凉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自己先愣住了。
然后,是更深的、死一般的寂静。
再也没有那个听到呼唤,就会立刻端着温茶小步跑来的身影。
再也没有那双带着些许怯意、却又盛满光亮的眼睛。
巨大的空虚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将他吞没。
恐慌。
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尖锐的恐慌,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环顾着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宫殿。
这里,曾经有过温度。
在他批阅奏折到深夜时,她会悄悄端来一碗一直温着的羹汤。
在他心情不豫时,她会安静地坐在不远处,不敢打扰,却又忍不住偷偷看他。
在他偶尔留宿时,她总是睡得很靠外,将大部分床铺留给他,自己蜷缩在角落,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那些他曾经习以为常、甚至有些厌烦她过于小心翼翼的点点滴滴,此刻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记忆里。
与此刻这蚀骨的冰冷和死寂,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她真的……不在了?
那个在他生命里存在了七年,像影子一样追随他、爱慕他、被他一次次忽视、伤害的女人……
就这么……没了?
因为这个认知,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陌生的抽痛。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冰冷的柱子,才勉强站稳。
原来……失去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查!”谢玄舟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暴戾,“给朕彻查!寺庙为何会无故起火?看守之人是干什么吃的?!朕要一个清清楚楚的交代!”
帝王的怒火,让整个朝廷为之震颤。
刑部、大理寺、甚至内廷司,都被发动起来,全力调查皇家寺庙失火案。
然而,几天后,呈上来的调查结果,却出奇地一致——
意外失火。
理由充分:禅房老旧,线路失修,夜间风大,引燃帷幔,火势迅速蔓延。惠妃娘娘或许早已歇下,未能及时逃脱……
所有的证据链看似完整,所有相关人员的口供严丝合缝。
就连当时值守的两个老迈侍卫和僧人,在受审时,虽然战战兢兢,但说辞也大同小异,顶多是在细节上略有出入,比如一个说似乎听到过一声异响,另一个说没太注意,但这在惊慌失措的夜晚,似乎也合情合理。
太完美了。
完美得……让人生疑。
谢玄舟坐在御书房里,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结论统一的调查报告,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帝王的直觉,让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这背后,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烦躁地起身,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在宫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皇宫最偏僻角落的那处——冷宫别院。
这里,是他被废黜太子之位后,与程若鱼一起生活了三年的地方。
院门破败,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声响。
院内杂草丛生,一片荒芜。
他走进那间低矮的、夏热冬寒的正房。
里面的摆设简陋得可怜,却依稀还能看到过去的影子。
墙角那个破旧的炭盆,她曾为了省炭,自己冻得手脚生疮,也要把好的留给他。
窗边那张吱呀作响的书桌,她曾就着昏暗的油灯,笨拙地为他缝补磨破的衣袖,手指被针扎得满是血点。
还有院中那级高高的石阶……
谢玄舟的目光,落在院中那级最高的石阶上。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
那一年冬天,雪下得极大。
先帝派来的太监故意刁难,克扣炭火衣食。
程若鱼为了护住他母妃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方旧砚台,与那些太监争执,被狠狠推下石阶!
他听到动静冲出来时,看到她倒在雪地里,额角磕破,鲜血染红了白雪,左腿以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人已经昏死过去。
他当时……是怎么做的?
他好像……只是皱着眉,让手下赶紧去找个大夫,然后……注意力就回到了如何应对先帝的试探上。
他甚至……没有亲自抱她回房。
后来,她的腿落下了病根,每到阴雨天就会酸痛。
可她从未抱怨过一句,反而在他偶尔问及时,笑着说“早就不疼了”。
还有无数个寒冷的夜晚,她将唯一的厚被子全裹在他身上,自己穿着单薄的旧衣,冷得缩在床脚瑟瑟发抖……
他胃不好,她就想方设法弄来一点点小米,熬成稀薄的粥,自己只喝米汤,把底下稠的全都留给他……
他心情郁结时,她会安静地陪在他身边,不敢多言,只是在他需要时,递上一杯温水……
那些他曾经觉得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厌烦她过于粘人的付出,此刻却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凌迟着他的心脏!
他给予了她什么?
登基后,皇后之位给了叶宛霜。
她父兄涉案,他未曾细查便下旨处斩。
她的侍女惨死,他吝啬一枚丹药。
她一次次被叶宛霜陷害,他从未信过她。
甚至……他还默许了……对她家人尸骨的羞辱!
“朕是不是……错待了她?”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他猛地后退一步,扶住斑驳的门框,才勉强支撑住瞬间脱力的身体。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陛下,您怎么到这里来了?”一个温柔中带着担忧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叶宛霜不知何时找了过来,提着宫灯,担忧地看着他:“这里阴冷破败,陛下龙体要紧,还是快些回宫吧。”
她走上前,轻轻挽住他的手臂,柔声劝慰:“惠妃妹妹的事……臣妾也很难过。可事已至此,陛下还需保重龙体。或许……妹妹是觉得之前种种,心灰意冷,一时想不开,才……”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程若鱼是自我了断。
“自我了断?”谢玄舟猛地转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叶宛霜!
叶宛霜被他眼中骤然迸发的厉色吓了一跳,挽着他手臂的手微微一僵,强笑道:“臣妾……臣妾也是猜测……毕竟,惠妃妹妹失去至亲,又……或许觉得生无可恋……”
生无可恋……
心灰意冷……
这几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谢玄舟记忆的闸门!
他想起程若鱼最后一次见他时,那双空洞死寂、毫无生气的眼睛!
想起她一次次地说“臣妾无话可说”!
想起她得知家人尸骨被辱时,那崩溃到极致的、却连哭都哭不出来的绝望!
如果……如果她真的是……
不!不可能!
谢玄舟猛地甩开叶宛霜的手,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必须知道真相!
立刻!马上!
“影!”回到御书房,谢玄舟立刻召来了暗卫首领,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朕要你动用一切力量,绕过所有明面上的渠道,重新审讯当晚所有相关人员!无论是僧人、侍卫,还是任何可能接触到寺庙的人!用任何必要的手段!朕要听到真话!”
“是!”影感受到帝王身上散发出的、近乎实质的杀意,心头凛然,领命而去。
暗卫的审讯,远非刑部大堂可比。
惨叫声,在秘密刑房里持续了整整一夜。
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坚硬的紫檀木御案上!
手背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可这肉体上的疼痛,却远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
乾元殿的地龙烧得很旺,暖意融融,却驱不散谢玄舟周身的寒意。
他坐在龙椅上,面前御案上摊开的,不再是奏折,而是一份份沾着暗红血迹、墨迹淋漓的供状。
跪在下方冰冷金砖上的,是几个形容狼狈、浑身抖如筛糠的囚徒。
有当初负责对程家行刑的刽子手,有曾经指证程若鱼兄长“意图不轨”的宫人,还有长春宫里几个不起眼的粗使太监。
他们都是在暗卫的雷霆手段下,从各个角落里被揪出来的。
谢玄舟没有看他们,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摊开在最上面的那一份供词。
上面白纸黑字,清晰地记录着,程若鱼的兄长当日如何“不小心”冲撞了皇后仪驾,又如何被叶宛霜身边的李嬷嬷厉声呵斥后,惶恐请罪。
而所谓的“意图不轨”、“眼神淫邪”,完全是叶宛霜事后授意,李嬷嬷威逼利诱几个小太监做的伪证!
甚至,连程家被抄家问斩后,叶宛霜仍不解恨,暗中吩咐狱卒在行刑前对程家男丁进行额外关照的细节,都写得一清二楚!
“说。”谢玄舟的声音低沉沙哑,在寂静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朕要听你们,亲口说。”
“陛……陛下饶命啊!”一个年老的刽子手涕泪横流,砰砰磕头,“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李嬷嬷……她……她塞给小的银子,让小的行刑时……利落点,让程家老爷……多受点罪……小的……小的鬼迷心窍……”
“是李嬷嬷逼我们诬陷程公子的!”一个小太监尖声哭喊,“她说如果我们不按她教的话说,就把我们打发去慎刑司……我们没办法啊陛下!”
“皇后娘娘说……程家小姐狐媚惑主,留着程家是祸害,要……要斩草除根……”
一句句供词,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谢玄舟的心上!
他想起程若鱼跪在御书房外,额头磕得血肉模糊,嘶声力竭为他家人辩白的样子。
想起他当时是如何不耐烦地打断她,如何斥责她“怀恨在心”、“不安分”,如何为了安抚叶宛霜那微不足道的颜面和眼泪,就轻易地……下令将她满门抄斩!
甚至,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他还下令……将她父兄的尸骨掘出鞭挞!
“噗——”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谢玄舟强行咽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扶住了御案才勉强站稳。
巨大的悔恨和自我厌恶,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
他错怪了她!
他冤枉了她!
他亲手,将她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什么“心仪之人始终只有宛霜”?
什么“后位只能给最爱之人”?
全是自欺欺人的狗屁!
如果他真的只爱叶宛霜,为什么在冷宫那三年,陪在他身边、给他温暖、让他心生动摇的人,会是程若鱼?
如果他真的对程若鱼只有利用和责任,为什么在得知她“死讯”时,会感到灭顶的恐慌和空虚?为什么在回忆起过往时,心会痛得像被凌迟?
他不能没有她。
他早就……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那个像野草一样顽强、默默为他付出一切的程若鱼!
是在哪个瞬间?
或许,是在冷宫寒冬,她将唯一的厚被子裹在他身上,自己冻得瑟瑟发抖,却还对他露出傻气笑容的时候?
或许,是在他重登大宝,她却因为身份低微只能屈居妃位,却依旧默默在昭阳殿点亮那盏灯,等他到深夜的时候?
又或许,更早……早在他还是太子,因为不愿让叶宛霜陪他受苦,而选择拉她这个婢女代嫁,叶宛霜竟也欣然同意的那一刻起……那个口口声声说爱他、却不愿与他共患难的女人,就已经在他心里失去了分量。
而那个被他视为棋子、却义无反顾陪他坠入深渊的程若鱼,早已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他冰冷的心。
只是他蠢!他瞎!
被所谓的“白月光”执念和愧疚蒙蔽了双眼,直到彻底失去,才幡然醒悟!
谢玄舟猛地将御案上所有的供状、奏折、笔墨纸砚,全都扫落在地!
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在殿内炸响!
下方的囚徒吓得瘫软在地,屎尿齐流。
谢玄舟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布满血丝,那里面翻涌着毁天灭地的暴怒和……无尽的痛苦!
“叶、宛、霜!”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猛地转身,抓起那几份最重要的供状,大步流星地冲出了乾元殿,直奔长春宫!
“砰!”
长春宫的殿门被谢玄舟一脚狠狠踹开!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里面正在对镜梳妆的叶宛霜。
她惊讶地回过头,看到满脸戾气、双目赤红的谢玄舟,心中猛地一沉,但脸上还是迅速堆起了温柔的笑意,起身迎上前:“陛下,您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朝政上有什么烦心……”
“啪!”
一叠厚厚的供状,被谢玄舟狠狠摔在了叶宛霜精心打扮过的脸上!
纸张散落一地。
叶宛霜被打得懵了,脸颊火辣辣地疼,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谢玄舟:“陛下!您……”
“你自己看!”谢玄舟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看看你做的这些好事!”
叶宛霜颤抖着捡起一张散落的供纸,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血色尽失!
“不……不是的!陛下!您听臣妾解释!这些都是诬陷!是有人要害臣妾!”她扑上来想抓住谢玄舟的衣袖,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哭得梨花带雨,“是程若鱼!一定是她阴魂不散!她恨臣妾抢了您,所以死了还要陷害臣妾!陛下!您不能相信这些啊!”
“陷害你?”谢玄舟猛地甩开她,指着地上的供状,眼神如同在看一堆肮脏的垃圾,“刽子手的供词是陷害?长春宫太监的指认是陷害?叶宛霜!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
“我……”叶宛霜被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冰冷刺得心胆俱裂,她知道,事情彻底败露了!
长期的伪装和压抑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温柔尽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疯狂和嫉恨!
“是!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那又怎么样?!”她尖声叫道,眼泪混着脂粉糊了满脸,“程若鱼那个贱人!她凭什么?!她一个低贱的婢女,凭什么得到你的关注?!凭什么为你生孩子?!我才是你的皇后!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
“我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啊!玄舟!我不能让任何人把你抢走!程家碍事,我就除掉程家!采月那个丫头多事,我就打死她!程若鱼那个贱人更该死!她早就该死了!”
“爱我?”谢玄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极致冰冷的弧度,那眼神里的厌恶几乎要化为实质,“你的爱,就是陷害忠良,草菅人命,折磨朕的妃嫔,甚至对刚出生的婴孩下手?”
他一步步逼近叶宛霜,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剜心刺骨:
“叶宛霜,你的爱,真让朕觉得……恶心。”
“恶心”两个字,像最后的判决,彻底击垮了叶宛霜。
她瘫软在地,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失神地喃喃:“恶心……你说我的爱……恶心……”
突然,她又疯狂地大笑起来,状若癫狂:“哈哈哈!谢玄舟!你以为你有多清白吗?!下令抄斩程家的是你!拒绝赐药的是你!鞭挞她父兄尸骨的是你!把她逼上绝路的也是你!是你亲手杀了你最爱的女人!哈哈哈!你跟我一样!我们都是凶手!!”
谢玄舟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惨白如鬼!
叶宛霜的这些话,像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他最深、最痛的伤口!
是啊……他是帮凶。
他是最该死的那个!
巨大的痛苦和暴怒交织,让谢玄舟几乎失控!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最后一丝理智。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疯癫哭笑的叶宛霜,眼神里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殆尽,只剩下帝王的冷酷和决绝。
“传朕旨意。”
他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皇后叶氏,德行有亏,心肠歹毒,构陷妃嫔,残害皇嗣,罪大恶极,即日起废去后位,打入冷宫!非死……不得出!”
说完,他不再看叶宛霜一眼,决绝转身,大步离开。
身后,传来叶宛霜撕心裂肺的哭嚎和诅咒:“谢玄舟!你会后悔的!你永远也得不到她!你永远都得不到!哈哈哈……”
谢玄舟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缓,只有挺直的脊背,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三日后,一道震惊朝野的罪己诏和平反诏书,同时颁行天下。
诏书中,皇帝谢玄舟痛陈己过,承认自己偏听偏信,致使惠妃程氏及其全家蒙冤受屈,香消玉殒。
宣布为程家满门平反昭雪,追封程若鱼之父为忠勇公,以亲王礼制,重新风光大葬程家骸骨于京郊风水宝地。
同时,追封已故惠妃程若鱼为“懿贞皇后”,谥号寓意美好忠贞,享后世祭祀。
此诏一出,天下哗然。
谁都明白,这不仅仅是平反,更是帝王在用这种极致哀荣的方式,忏悔和弥补。
程家新墓落成之日,谢玄舟拒绝了所有仪仗,只带着少数几个贴身侍卫,微服出宫。
他独自一人,站在那座崭新的、气派却冰冷的合葬墓前。
墓碑上,刻着程家五口的名字。
秋风萧瑟,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他的龙袍上。
这位睥睨天下的九五之尊,屏退了左右,在墓前静立了许久许久。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身后远处侍卫瞳孔骤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动作——
他撩起龙袍前襟,缓缓地、郑重地,屈膝,跪了下去。
双膝,深深陷入冰冷的泥土里。
“若鱼……”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朕……错了。”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从他眼角滑落,迅速渗入泥土,消失不见。
“朕对不起你……对不起程家……”
“若有来世……朕……”
他说不下去了。
来世?
他还有什么脸面祈求来世?
他只能跪在这冰冷的墓前,用这迟来的忏悔,祭奠那个被他亲手摧毁的女子,和那份他直到失去才懂得珍贵的爱。
秋风呜咽,如同冤魂的哭泣。
冷宫。
叶宛霜穿着破旧的宫装,头发散乱,呆呆地坐在漏风的破窗前。
当一个被买通的小太监,将皇帝追封程若鱼为后的消息,偷偷告诉她时,她先是愣住了。
随即,她像是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猛地爆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
“哈哈哈!皇后?!她成了皇后?!一个死人!一个被我踩在脚下的贱婢!居然成了皇后?!哈哈哈!谢玄舟!你真是瞎了眼!瞎了眼啊!”
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状若疯魔。
笑着笑着,她猛地抓起桌上一个破旧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
瓷片四溅!
她捡起一块最锋利的碎片,对着铜镜里自己那张虽然憔悴却依旧能看出昔日风华的脸,眼中闪过极致的怨毒和疯狂!
“你不是爱她吗?你不是觉得我恶心吗?”
“那我就毁了这张脸!毁了这张你曾经说过的……‘宛霜一笑,倾国倾城’的脸!”
“我要让你每次想起我,都只记得这副丑陋的模样!我要诅咒你!谢玄舟!我诅咒你永失所爱!孤独终老!不得好死!哈哈哈!”
锋利的瓷片狠狠划下!
一道、两道……鲜血瞬间涌出,模糊了铜镜……
当谢玄舟听到暗卫汇报,叶宛霜在冷宫中自毁容貌、疯癫诅咒的消息时,他正在批阅奏折。
他的手顿了一下,朱笔在奏折上留下一个难看的墨点。
然后,他头也未抬,声音淡漠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她既喜欢冷宫,便让她……住到死。”
“加派人手看管,别让她死了,也别让她再见任何人。”
“是。”暗卫悄无声息地退下。
谢玄舟放下朱笔,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永失所爱……
孤独终老……
不得好死……
叶宛霜的诅咒,或许,已经应验了。
从他失去程若鱼的那一刻起,他余生的每一天,都将是活在无间地狱里的惩罚。
从程家墓园回宫后,谢玄舟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变得更加勤于政事,几乎是到了自虐的地步。
每日天不亮就起身早朝,批阅奏折直到深夜,事必躬亲,仿佛不知疲倦。
但后宫,却彻底空置了下来。
他再也没有召幸过任何妃嫔,甚至很少踏入后宫区域。
乾元殿的龙床,他似乎也睡不惯了。
夜夜,他都宿在早已成为一片废墟、只是简单清理出一间偏殿的昭阳殿。
宫人战战兢兢地铺上新的被褥,他却总是挥退他们,独自一人,抱着一件从废墟里找出来的、洗得发白、还带着焦糊气息的旧宫装,和衣而卧。
那似乎是程若鱼以前常穿的一件家常衣服。
他将脸埋在那件衣服上,仿佛还能嗅到一丝早已淡不可闻的、属于她的气息,才能勉强阖眼片刻。
他将小皇子谢念鱼带回了乾元殿,亲自抚养。
亲自过问他的饮食起居,亲自教他识字读书。
可每当看到孩子那双清澈明亮的、越来越像程若鱼的眼睛时,他都会陷入更长久的沉默和更深的痛苦之中。
他对这个孩子,感情复杂到了极点。
有时,他会因为孩子背错一个字而厉声斥责,要求严苛到不近人情。
有时,他又会在深夜,抱着熟睡的孩子,一遍遍地、痛苦地喃喃自语:“念鱼……你娘亲……她不要我们了……”
“是父皇不好……是父皇把她弄丢了……”
孩子的存在,既是他唯一的慰藉,也是时刻提醒他罪孽的、最尖锐的刺。
大太监看着陛下日益消瘦、眼下的青黑越来越重,心中忧虑不已。
他暗中寻遍各地,终于找到一个眉眼间与程若鱼有五六分相似的民间女子,精心调教后,寻了个机会,送到了谢玄舟面前。
那晚,谢玄舟批阅奏折到深夜,疲惫不堪,揉着额角走出御书房。
月光下,看到一个穿着素雅宫装的纤细身影,正站在廊下,侧影在月光下,竟有几分……熟悉的心悸。
他恍惚了一下,下意识地走近,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期盼:“……若鱼?”
那女子闻声,缓缓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娇羞柔顺的笑容,盈盈下拜:“奴婢参见陛下。”
就在她抬头的瞬间,谢玄舟看清了她的全貌。
像,又不像。
形似,神不似。
程若鱼的眼神,是清澈的,倔强的,带着野草般的生命力。
而这个女人的眼里,只有谄媚和欲望。
一股被欺骗、被亵渎的暴怒,瞬间冲垮了谢玄舟的理智!
他猛地伸手,一把掐住了那女子的脖子,将她狠狠掼在冰冷的廊柱上!
力道之大,让那女子瞬间翻起了白眼,发出嗬嗬的窒息声!
“赝品!”谢玄舟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野兽,带着毁天灭地的戾气,“你也配……像她?!!”
“陛下息怒!陛下饶命啊!”大太监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冲上来,拼命磕头。
谢玄舟死死掐着那女子的脖子,看着她因为窒息而涨红发紫的脸,眼中是疯狂的杀意。
就在那女子即将断气的那一刻,他猛地松开了手。
女子像一滩烂泥一样滑倒在地,剧烈地咳嗽着,惊恐地看着如同修罗般的帝王。
谢玄舟看也没看她一眼,只是用冰冷刺骨的眼神,扫过瘫软在地的大太监和周围噤若寒蝉的宫人。
“以后,再让朕看到这种赝品……”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如坠冰窟。
“朕诛他九族。”
说完,他拂袖而去,背影孤寂而决绝。
从此,宫中再无人敢提选秀纳妃之事。
谢玄舟将自己彻底囚禁在了名为“悔恨”的牢笼里,抱着那段早已焚毁的过往,在无尽的痛苦中,煎熬余生。
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坐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独。
午夜梦回,唯有那抹决绝的火光,和那句轻飘飘的“永不再见”,夜夜将他凌迟。
时光荏苒,转眼便是三年。
朝堂之上,谢玄舟依旧是那个威严冷峻、勤政到近乎苛刻的帝王。
只是他眉宇间的阴郁和眼底深藏的寂寥,愈发浓重,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这日早朝,一份来自南方浔阳府的加急奏报,被呈送到了御前。
奏报内容并非军国大事,却让呈报的官员额角冒汗,语气小心翼翼:“陛下,浔阳府近日传闻,当地出现一女子,医术极为精湛,尤擅疑难杂症,活人无数,被当地百姓称为‘活观音’……只是……”
官员顿了顿,偷眼觑了下皇帝的脸色,才硬着头皮继续道:“只是据闻……此女容貌……酷似……酷似已故的懿贞皇后……”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几乎含在嘴里。
但金銮殿上何等安静,字句依旧清晰地传入了谢玄舟耳中。
他握着奏折的手,几不可查地紧了一下。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
众大臣皆屏息垂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谁不知道,“懿贞皇后”是陛下心中绝不能触碰的逆鳞?
这三年来,不是没有过类似“酷似先皇后”的传闻,起初陛下还会派人去查,但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甚至有一次,地方官为讨好圣心,找了个眉眼略有几分相似的女子送入京,结果龙颜震怒,那官员的下场凄惨无比。
自此,再无人敢拿此事做文章。
谢玄舟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将奏报随手搁在一边,声音平淡无波:“朕知道了。退朝。”
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回到乾元殿,屏退左右后,谢玄舟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宫墙外灰蒙蒙的天空,久久未动。
酷似……
又是酷似。
这世间,当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吗?
还是……又是某些人别有用心的试探?
他的心,早已在一次次的希望与失望中被磨得麻木,甚至生出了恐惧。
他怕又是一场空欢喜。
怕那微弱的火光再次熄灭,将他重新推入绝望的深渊。
“陛下。”
暗卫首领如同影子般出现在他身后,声音低沉。
“浔阳府之事,属下已派人初步查探。”
谢玄舟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暗卫首领双手呈上一卷小小的画轴:“这是暗线根据描述,暗中绘制的女子画像,请陛下过目。”
谢玄舟缓缓转过身。
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沉重。
他伸出手,接过了那卷画轴。
指尖,竟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凝聚起所有的勇气,才缓缓将画轴展开。
画纸之上,是一个穿着粗布衣裙、荆钗束发的女子侧影。
她正在一间简陋的医馆前,低头捣药,神情专注而平静。
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
没有华丽的宫装,没有精致的珠翠,只有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和眉宇间那份历经沧桑后的淡然。
然而——
谢玄舟的呼吸,在看清那眉眼的一刹那,骤然停滞!
那眉峰微蹙的弧度,那眼尾轻轻上扬的线条,那挺翘的鼻梁,那略显苍白却形状优美的唇……
分明是……分明是刻在他骨子里、夜夜入梦来的模样!
是程若鱼!
真的是她!
她没有死!
她还活着!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
希望、狂喜、难以置信、还有深切的恐惧……种种极端情绪在他胸中激烈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那轻飘飘的画轴。
画像从他指间滑落,飘落在光洁的金砖地上。
“陛下!”暗卫首领惊呼。
谢玄舟却恍若未闻。
他猛地弯腰捡起画像,死死攥在手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画中的人,仿佛要将她看穿。
是她……
真的是她!
这一次,绝不会错!
“备马!”
谢玄舟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光芒,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变调。
“立刻备最快的马!朕要亲自去浔阳!”
“陛下!万万不可!”闻讯赶来的内阁首辅和几位重臣慌忙劝阻,“陛下乃万金之躯,岂可轻易离京?南方路途遥远,若有闪失……”
“闪失?”谢玄舟打断他们,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众人,“朕意已决!谁敢再劝,以抗旨论处!”
此刻,什么江山社稷,什么帝王威仪,都被他抛到了脑后!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如同烈火般灼烧着他——
找到她!
这次,无论如何,绝不能再放手!
绝不能再失去她
日夜兼程,风餐露宿。
谢玄舟带着一小队精锐侍卫,抛弃了所有帝王仪仗,如同最普通的旅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千里之外的浔阳府。
根据暗卫提供的线索,那个酷似先皇后的女子,就在浔阳城下属一个名叫“清溪”的宁静小镇上,开了一间小小的医馆,名唤“济世堂”。
站在清溪镇古朴的街道上,谢玄舟竟有些近乡情怯的惶恐。
他让侍卫们远远候着,自己独自一人,循着空气中淡淡的药香,走向那间挂着“济世堂”朴素匾额的医馆。
医馆门开着,里面光线明亮,有几个百姓正在排队等候。
谢玄舟的脚步停在医馆外的街角,隔着一段距离,目光贪婪又小心翼翼地投向馆内。
然后,他看到了她。
程若鱼。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粗布衣裙,未施粉黛,头发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正坐在一张旧木桌后,为一个老妇人诊脉。
她的侧脸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宁静柔和。
手指搭在老妇人的腕间,神情专注,偶尔低声询问几句,声音清缓,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和她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怯懦、忧伤,或是后来变得麻木绝望的程若鱼,判若两人。
眼前的她,像是洗尽了铅华,褪去了所有宫廷的烙印,只剩下一种从内而外的、平和淡然的气质。
仿佛这三年的民间生活,将她重新滋养,焕发出了另一种生机。
谢玄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疼痛,却又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如梦似幻的一幕。
他就这样,像个最卑微的偷窥者,远远地、贪婪地看着她。
看着她耐心地为每个病人诊治,细致地包好药材,温和地叮嘱注意事项。
直到夕阳西下,最后的病人也抓了药离开,医馆内只剩下她一人。
她开始低头收拾桌上的脉枕、银针,归置凌乱的药材。
就在这时,她似乎察觉到了门外那道过于专注的视线,动作微微一顿,然后,抬起了头。
目光,不偏不倚,正好对上了街角谢玄舟那双复杂到难以形容的眼睛。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谢玄舟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跃出喉咙。
他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但仅仅是一瞬,便恢复了平静。
平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一丝波澜。
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惊讶,就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不相干的人。
然后,她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收拾东西,将药箱盖好,背在身上,转身,就要从医馆的后门离开。
她这种彻头彻尾的漠视,比最锋利的刀剑更让谢玄舟心痛!
“若鱼!”
他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前,在她即将踏入后院的瞬间,猛地伸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触手一片微凉,带着药草的清苦气息。
手腕纤细得,他稍一用力就能折断。
程若鱼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放开。”她的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若鱼……是朕……是我……”谢玄舟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卑微的祈求,“我……找到你了……”
程若鱼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他紧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大手上,然后,慢慢上移,对上他布满红血丝、写满了痛苦与期盼的眼睛。
她的眼神,依旧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这位老爷。”她开口,声音清冷,字字清晰,“您认错人了。”
说完,她用力,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了谢玄舟紧握着她手腕的手指。
动作决绝,没有半分留恋。
“认错人?”谢玄舟看着她那双冰冷淡漠的眼睛,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彻底击碎,随之涌起的,是帝王骨子里不容置疑的强势和一股被无视的暴怒。
“程若鱼!就算你化成了灰,朕也认得!”
他不再给她任何挣脱的机会,猛地将她打横抱起!
“放开我!谢玄舟!你放开!”程若鱼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平静,奋力挣扎起来,指甲在他手臂上划出红痕。
但她的力气,在盛怒的帝王面前,微不足道。
“回京!”谢玄舟死死箍住她,对着闻声赶来的侍卫厉声下令,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即刻启程!”
一路无话。
无论程若鱼是冷言相对,还是沉默以对,谢玄舟都只是紧紧地看着她,仿佛怕一眨眼,她就会再次消失。
回到皇宫,他没有将她送回曾经的昭阳殿,而是直接安置在了距离乾元殿最近、刚刚耗费巨资重新修葺一新的长乐宫。
长乐宫,长乐未央。
宫殿的奢华程度,甚至超过了皇后所居的长春宫。
南海的珍珠串成帘幕,西域的宝石镶嵌屏风,江南的云锦铺满软榻,奇珍异宝,琳琅满目,空气中弥漫着名贵熏香的馥郁气息。
谢玄舟将她轻轻放在铺着柔软白虎皮的榻上,像是捧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他挥退所有宫人,蹲下身,仰头看着坐在榻上面无表情的程若鱼,眼中是近乎卑微的祈求和解说。
“若鱼,你看……这是朕为你寻来的东海夜明珠,夜里能照亮整个屋子,你以前怕黑……”
“这是雪山之巅的暖玉,你体寒,抱着它能暖和些……”
“还有这些衣裳,都是最好的苏绣,你穿一定好看……”
他献宝般地将一件件珍宝指给她看,诉说着这三年来他是如何疯狂地搜寻一切她可能喜欢的东西,诉说着他的悔恨,他的思念,他夜不能寐的痛苦。
“过去是朕昏聩!是朕瞎了眼!错信贱人,辜负了你!”他的声音带着哽咽,“给朕一个机会……若鱼,给朕一个机会补偿你!朕什么都可以给你!后位!这天下!只要你说,朕都给你!”
程若鱼始终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他说的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直到谢玄舟说到激动处,几乎要跪下来求她时,她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他,打断了他的话。
“陛下。”
她的声音清冷,如同玉磬相击,在这奢华的宫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您说了这么多,又是后位,又是天下……”
她微微歪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嘲讽弧度。
“可我,只想要一样东西。”
谢玄舟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急切地问:“你想要什么?你说!朕一定给你!”
程若鱼看着他,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自、由。”
她顿了顿,迎着谢玄舟瞬间僵住的表情,继续问道,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陛下,您给吗?”
谢玄舟脸上的血色,霎时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自由?
他怎么可能给她自由?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怎么可能会放她离开?
失去她的恐惧,早已超过了一切。
他红着眼眶,近乎偏执地摇头,声音沙哑而绝望:“不……除了这个,除了离开朕……若鱼,除了这个,朕什么都能答应你!”
程若鱼看着他这副样子,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波动也消失了,只剩下彻底的冰冷和漠然。
她不再看他,转过头,望向窗外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
“既然如此,陛下请回吧。”
“我累了。”
谢玄舟看着她疏离冷漠的背影,心如同被浸入了冰海,一点点沉下去,冷得彻骨。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失去,或许就真的再也找不回来了。
但他不能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