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若鱼九死一生,难产生下小皇子。
醒来时,贴身侍女采月哭着告诉她:“娘娘,孩子被陛下抱去长春宫,给皇后娘娘抚养了。”
程若鱼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只轻轻嗯了一声。
采月和其他宫人跪了一地,红着眼圈说:“娘娘,只要您一句话,奴婢们拼死也去长春宫把小皇子抢回来!”
“不用了。”程若鱼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我不要了。”
采月难以置信地抬头:“可那是娘娘您十月怀胎,拿半条命换来的骨肉啊!”
“圣意难为。陛下说孩子是谁的,那就是谁的。”
侍女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惶和不解。
娘娘怎么会……这么平静?这不像她啊。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通传声:“陛下驾到——”
明黄色的身影步入内殿,谢玄舟身姿挺拔,俊美无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在床榻边站定,低头看着程若鱼。
“你醒了。”他顿了顿,像是解释,又像是告知,“宛霜是皇后,若一直无子,会遭天下非议。皇子记在她名下,于国于礼都最是妥当。”
“陛下不必解释。”程若鱼睁开眼,那双曾经明亮灵动、盛满了对他爱慕的眸子,此刻却像两潭结了冰的死水,“我理解,也愿意。”
谢玄舟准备好的、诸如“朕会补偿你”、“你随时可以去看孩子”、“他也是你的孩子”之类的话,就这么被堵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这不对。
他记忆里的程若鱼,不该是这样的。
她会委屈地哀求,会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等着他给她解释,哪怕只是一个敷衍的理由,她也能很快被哄好。
她爱他,爱得那样炽热而卑微,几乎是他生命里唯一确定不会改变的东西。
可现在,她只是平静地说“理解,也愿意”。
“你当真愿意?愿意让孩子认宛霜做母妃?叫他一声母后?”
“愿不愿意的,”程若鱼扯出一个极淡的笑,“陛下不都已经抱过去了吗?”
谢玄舟心头莫名一堵。
这结果本是他所求,可当她真这般浑不在意时,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又涌了上来。
她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这个孩子。
也不在意……他了。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莫名一窒。
他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是长秋宫掌事嬷嬷的声音:“陛下……皇后娘娘心疾犯了,一直念着陛下……”
谢玄舟立刻回过神来,眼中的那丝复杂情绪瞬间被担忧取代。
“你好生休息,朕……改日再来看你。”
说完,脚步声远去,寝殿重新恢复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程若鱼才缓缓坐直了身体。
“采月,去,把皇上这些年,送我的东西,全都拿过来。”
采月愣了一下,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去翻找,很快,大大小小的锦盒堆满地面。
有他刚登基时,赏赐下来的南海珍珠头面;有他某次南巡回来,随手带给她的螺子黛;还有更早之前,在东宫冷僻小院里,他心情好时,折来送她的一支残梅,被她精心做成干花,存放在锦囊里……
程若鱼看了片刻,赤脚下床,将所有东西,全都丢进了角落取暖用的铜制炭盆里。
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干花遇火,瞬间蜷缩、焦黑,化作一缕青烟。
“娘娘!您做什么!”采月惊呼,想要上前阻止。
程若鱼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让采月动弹不得。
“别动。”她说,“这些东西,烧了好,早该烧了。”
就像……她对他那持续了七年、卑微到尘埃里的爱意,也早该断了。
七年。
整整七年了。
七年前,他还是东宫太子,而她还只是东宫一个不起眼的小婢女,负责洒扫书房。
直到他与丞相嫡女叶宛霜大婚前一日,他触怒龙颜,被先帝下旨废黜太子之位,幽禁于冷宫别院。
他舍不得让心爱的叶宛霜陪他受苦,便随手拉了她这个婢女成亲,让她成了有名无实的太子妃。
冷宫很苦,但她甘之如饴,因为,她早就爱慕于他。
所以,冷宫那三年,是她人生中最苦,却也最隐秘甜蜜的时光。
她陪他淋过倾盆大雨,只为去后院那棵枯树下挖他母妃生前埋下的一坛酒;她陪他走过数九寒冬,将仅有的厚被褥都裹在他身上,自己冻得手脚生疮;她甚至为了护住他被前来刁难的旧敌派来的太监推下石阶,摔断了腿,差点丢了半条命……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那样冷情的人,心也不是石头做的。
慢慢地,他看她的眼神,不再是最初的漠然和利用,那双总是凝着寒冰的眸子里,开始有了温度。
他会在她冻僵时,默不作声地将手炉塞进她怀里;会在她笨拙地学着为他缝补衣物扎破手指时,轻轻皱眉,说一句“放着吧”;会在她被噩梦惊醒时,破天荒地将她抱在怀里入睡……
后来,他蛰伏隐忍,运筹帷幄,终于扳倒政敌,重掌大权,登基为帝。
从冷宫别院搬回巍峨皇宫的那一天,所有人都以为,皇后之位非她程若鱼莫属。
可他却把皇后之位,给了叶宛霜,只封她为一个不上不下的“惠妃”。
册封圣旨下来的那天晚上,他难得主动来了她的宫殿:“若鱼,朕心仪之人,始终只有宛霜。当初娶你,也是不想让宛霜陪朕入冷宫受苦。你知道的,后位,只能给朕最爱之人。你……会理解的,对吗?”
她跪在地上,仰头看着他,看着他提及叶宛霜时,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温柔和歉疚。
心像是被钝刀子割了一下,不尖锐,却闷闷地疼。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扯出一个笑:“臣妾明白。臣妾身份卑微,能留在陛下身边,已是天大的福分,不敢奢求其他。”
她真的以为,只要还能留在他身边,看着他就好。
可叶宛霜入宫后,她才清晰地看到,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会亲手为畏寒的叶宛霜披上狐裘,会因为叶宛霜一句闷得慌,就丢下满朝文武,陪她去御湖泛舟;会记得叶宛霜所有喜好,宫殿永远摆放着最新鲜的时令花果,最精美的江南绸缎,最稀有的海外奇珍……
而她程若鱼得到的,永远是他处理完朝政、安抚好叶宛霜之后,随手赏赐下来的、冰冷而没有温度的珠宝器物。
这些,她都毫不在意。
她告诉自己,能偶尔见到他,已经很好了。
直到半年前,她父兄进宫探望,只因兄长不慎冲撞了叶宛霜的仪驾,叶宛霜便向谢玄舟哭诉,说她兄长意图不轨。
谢玄舟勃然大怒,不听任何辩解,将她程家满门打入天牢,判了斩立决。
她在御书房外跪了整整一夜,磕头磕得额头鲜血淋漓,只求他明察。
他终于心软,答应重审,可叶宛霜转头就上演了一出“以死明志”,哭诉若放了程家,她颜面何存?
于是,他收回成命,程家五口,血染法场。
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哥哥,她的嫂子,还有嫂子腹中那个尚未出世、连性别都不知道的孩子,五条活生生的人命,就在他一句轻飘飘的旨意下,化为了午门外的五滩污血,和市井间几句模糊的谈资。
从那一刻起,程若鱼就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具空壳。
采月看着炭盆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心疼得直掉眼泪:“娘娘……这可是您……最宝贝的东西啊……”
程若鱼松开抓着她的手,缓缓站起身,走回床边,重新躺下,盖好被子,闭上了眼睛。
最宝贝的?
她现在没什么好宝贝的了。
荣华富贵,她不要了。
谢玄舟,她不要了。
就连那个她拼了半条命才生下来的孩子……她也不要了。
她唯一想做的,就是彻底离开这里。
离开这座吃人的宫殿,离开这个让她失去一切的男人。
还有一个月,就是那个孩子的满月宴。
按照惯例,那天宫里会大宴群臣,普天同庆,也是宫廷守卫相对松懈的时候。
到那时,她就可以走了。
她只要做回程若鱼。
那个还没遇见谢玄舟之前,或许平凡,但至少完整的程若鱼。
接下来的几天,程若鱼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直到长春宫的管事嬷嬷带着一群膀大腰圆的太监闯进来。
“惠妃娘娘。您这都生产完七八日了,按照宫规,产后三日便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谢恩。您这迟迟不下床,是身子骨太金贵,还是……眼里根本没有中宫皇后啊?”
程若鱼躺在床榻上,看着帐顶,没说话。
李嬷嬷脸色一沉,厉声道:“看来惠妃娘娘是默认了?来啊!把惠妃娘娘请下床!皇后娘娘有令,藐视宫规,当施以杖刑,以儆效尤!”
两个粗使太监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将程若鱼从床上拖了下来!
她生产时元气大伤,本就虚弱,被这样粗暴地拉扯,只觉得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住。
她知道,这是叶宛霜在故意找她的麻烦,或许是为了炫耀对孩子的主权,或许只是为了折磨她取乐。
但她已经麻木了。
“娘娘可认错?”李嬷嬷冷声问。
“我认错。”程若鱼闭上眼,声音平淡无波。
李嬷嬷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认错认得这么干脆,这反而让她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更加恼怒。
“打!给我狠狠地打!让惠妃娘娘好好长长记性!”她尖声道。
沉重的木板带着风声落下,击打在皮肉上,发出沉闷的啪啪声。
剧痛传来,程若鱼死死咬住下唇,额头上冷汗涔涔,后背的衣裳很快被血浸透。
被拖回寝殿时,程若鱼已成了血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昏沉中,她看见采月跌跌撞撞跑进来,怀里竟抱着一个繦褓!
“娘娘……娘娘您要撑住,您看,小皇子……奴婢……奴婢偷偷抱来的……您还没好好看过他呢……”
那是程若鱼
乾元殿外,灯火通明。
她噗通一声跪在冰冷的玉石台阶下,用尽全身力气喊道:“臣妾程若鱼!求见陛下!求陛下赐药!救臣妾侍女一命!”
殿内似乎有丝竹声和女子的娇笑声隐隐传出。
她的呼喊如同石沉大海。
她不停地磕头,额头撞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很快便青紫一片。
“臣妾程若鱼!求见陛下!求陛下赐药!”
不知道过了多久,殿门终于开了。
谢玄舟走了出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月光和宫灯的光晕落在他身上,衬得他眉眼越发清冷矜贵,不染尘埃。
他垂眸看着台阶下狼狈不堪、赤足单衣的程若鱼,眉头紧紧皱起。
“程若鱼,你又在闹什么?”他的声音冰冷,“朕听说,孩子今日被你侍女偷偷抱去你宫中,受了风寒,现在还在高热不退!你之前明明答应将孩子给宛霜抚养,如今又纵容侍女做出这等事!你究竟想怎样?”
程若鱼抬起头,脸上泪痕和血污混在一起,狼狈至极,可她的眼神却直直地看着他。
“陛下,臣妾不是来看孩子的。”
谢玄舟愣了一下。
程若鱼继续道,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臣妾是来,为臣妾的侍女采月,求九转还魂丹的。求陛下赐药,救她一命。”
谢玄舟彻底怔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臣妾说,”程若鱼一字一顿,“求陛下赐九转还魂丹,救臣妾的侍女,采月。”
“你……”谢玄舟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是动了真怒,“程若鱼!你刚没听到朕说什么吗?你的孩子!朕和你的孩子!现在正高热不退,情况危急!你身为生母,毫不关心,反而为了一个与你毫无血缘关系的卑贱侍女,来这里胡搅蛮缠,求什么救命丹药?!”
程若鱼听着他的怒斥,心口那片早已麻木的地方,似乎又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她看着他,眼神空洞,声音平静得可怕:“陛下,那孩子是皇后娘娘的,自有皇后娘娘和陛下关怀照料。而采月,是要一直陪伴臣妾的人。求陛下,赐药。”
谢玄舟被她这副油盐不进、冥顽不灵的样子气得额头青筋直跳。
他指着她,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好!好得很!程若鱼,你真是……朕没想到,你竟如此冷血!连亲生骨肉都可以弃之不顾!那丹药是何等珍贵之物?岂能用来救一个无关紧要的宫女?!你死了这条心吧!朕不会给的!”
说完,他转身就要回殿。
“陛下!”程若鱼猛地扑上前,想要抓住他的衣摆,却只扑了个空,重重摔在台阶上。
她顾不上疼痛,继续拼命磕头,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染红了身下的玉石。
“求陛下赐药!求陛下开恩!臣妾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求求您!救救采月!陛下——!”
她的哭声凄厉而绝望,在寂静的宫夜里回荡。
谢玄舟的脚步在殿门口顿了顿,却没有回头。
一个太监从里面小跑出来,对着还在疯狂磕头的程若鱼,尖着嗓子传达了主子的意思:“惠妃娘娘,陛下说了,不会把九转还魂丹赐给一个无关紧要的侍女。您在这里哭闹,影响皇后娘娘和小殿下休息,请您立刻离开!否则,奴才们就只能请您离开了!”
几个侍卫上前,不由分说地将还在挣扎哭求的程若鱼架了起来,拖离了乾元殿。
“陛下!求求您!救救采月!陛下——!!”
她的哀求声越来越远,最终消散在冰冷的夜风里。
程若鱼被人拖回冷宫时,采月身体已经凉了。
她抱着采月逐渐僵硬的尸体,坐在冰冷的宫殿里,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她亲自为采月收敛了遗容。
那个总是带着笑、眼睛弯弯的姑娘,此刻安静地躺在冰冷的木板上,再也睁不开眼了。
此后几天,程若鱼将自己关在昭阳殿里,闭门不出。
外面的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了。
她只是安静地躺着,或者坐着,看着窗外的日升月落,眼神空洞,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直到皇后叶宛霜的生辰宴。
这样的场合,身为后宫妃嫔,她必须出席。
丝竹管弦,觥筹交错,高台主位上,谢玄舟与叶宛霜并肩而坐。
叶宛霜穿着一身正红凤穿牡丹的宫装,头戴九凤衔珠冠,妆容精致,笑容明媚。
谢玄舟虽依旧是一贯的清冷矜贵模样,但眉宇间对着叶宛霜时,总是带着旁人轻易可见的柔和与纵容。
他亲自为她布菜,在她耳边低语时会微微侧身,她娇嗔时他会无奈摇头,眼底却带着宠溺。宫人献上贺礼时,他会先看向她,见她露出欢喜神色,才淡淡点头。
满座的妃嫔命妇,无不艳羡恭维,夸赞帝后情深。
这些画面,以前每一帧都能让程若鱼心口刺痛,痛到无法呼吸。
可现在,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内心一片死寂,连一丝涟漪都激不起。
宴席过半,歌舞正酣,变故就在一瞬间发生!
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十几个黑衣蒙面的刺客,手持利刃,直扑主位方向!
“有刺客!护驾——!”
尖叫声、惊呼声、杯盘碎裂声、刀剑碰撞声瞬间响成一片!
原本秩序井然的宴会顿时乱作一团,侍卫们慌忙迎敌,场面一片混乱。
程若鱼坐在角落,反应慢了半拍,混乱中,她被一个尖叫着逃窜的宫女狠狠撞了一下,本就虚弱的身体站立不稳,踉跄着向后倒去!
而就在她倒下的方向,一个被侍卫缠斗逼退的刺客,正巧转身,手中的长剑带着寒光,直直地朝着她刺来!
程若鱼甚至来不及害怕,只是漠然地想:就这样死了,也好。
然而,预料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
一个明黄色的身影,以快得惊人的速度,猛地冲到了她身前!
“噗嗤——”
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在混乱中显得格外清晰。
程若鱼跌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挡在她身前的、谢玄舟挺拔的背影。
他抬起未受伤的右手,一掌将那刺客震飞出去,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帝王不容侵犯的威严。
但他的左臂,明黄色的衣袖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迅速洇出,染红了一片。
“陛下!”叶宛霜的惊呼声带着哭腔传来。
更多的侍卫涌了上来,很快将剩余的刺客制服。
谢玄舟皱着眉,看了一眼自己流血的手臂,似乎并不在意。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还坐在地上的程若鱼身上:“没事吧?”
程若鱼看着他手臂上的伤,又看了看他眼中那丝来不及掩饰的急切和后怕,摇了摇头,声音干涩:“臣妾无事。”
很快,谢玄舟被侍卫和御医簇拥着,要送回乾元殿处理伤口。
程若鱼默默地站起身,也要离开,却突然被人叫住。
“站住!”
程若鱼脚步一顿,转过身。
叶宛霜已经走到了她面前,抬手就是一耳光!
程若鱼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她慢慢转回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程若鱼!你给我听清楚了!陛下救你,不过是因为你是他的妃子,他身为一国之君,不能眼睁睁看着妃嫔死在眼前!这跟爱不爱你,没有半点关系!你不要痴心妄想,以为从此就能超过我,获得陛下的宠爱!”
程若鱼静静地听着,等她说完了,才对着叶宛霜,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
“皇后娘娘教诲,臣妾谨记。”
说完,她直起身,不再看叶宛霜一眼,转身离开。
叶宛霜看着她那副油盐不进、仿佛万事不萦于心的背影,心头那股邪火更是烧得厉害,却又无处发泄。
程若鱼回到昭阳殿没多久,刚换下沾了尘土的外衫,长秋宫的太监就来了,趾高气扬地传达懿旨:皇后娘娘因受惊过度,急火攻心,突然吐血晕倒,陛下有令,所有嫔妃即刻前往长秋宫侍疾!
程若鱼闭了闭眼,重新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跟着太监去了长秋宫。
长秋宫内,谢玄舟坐在叶宛霜的床边,眉头紧锁,脸色难看。
程若鱼默默走到最末的位置,跪下,垂着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太医诊了脉,向谢玄舟回禀:“启禀陛下,皇后娘娘乃惊悸过度,急火攻心,故而吐血晕厥。并无大碍,臣已开了安神定惊的方子,待娘娘服下汤药,好生休息,自会苏醒。”
谢玄舟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但眼中的担忧并未散去:“当真无碍?”
“陛下放心,娘娘凤体只是暂时受惊,细心调养即可。”
谢玄舟点了点头,挥退了太医,目光扫过地上跪着的嫔妃们,沉声道:“你们都下去吧,朕在这里陪着皇后。”
旁边的总管太监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劝道:“陛下,您今日也受了伤,龙体要紧。况且明日还有早朝,万机待理……侍疾之事,交由宫人们便是,您还是回宫歇息吧。”
谢玄舟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叶宛霜苍白的脸上,语气不容置疑:“不必多言。没有什么,比宛霜更重要。”
众人闻言,皆低头噤声,不敢再劝,纷纷行礼准备告退。
程若鱼也随着众人起身,正要离开。
“陛下!”一直侍立在叶宛霜床边的李嬷嬷,忽然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奴婢……奴婢有一事,不得不禀!皇后娘娘之所以急怒攻心,以致吐血晕厥,全是因为……因为惠妃娘娘!”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已经走到门口的程若鱼身上。
谢玄舟的脸色骤然一沉:“你说什么?”
李嬷嬷指着程若鱼,声泪俱下:“就是惠妃娘娘!今日宴席之上,陛下为救惠妃受伤,惠妃便自恃得了陛下青眼,在回宫路上拦住娘娘,对娘娘出言不逊!说什么‘陛下今日能舍命救我,明日就能废了你这个皇后’,还……还让娘娘识趣些,赶紧自己让位!娘娘向来心性纯善,宽和大度,哪受得了这般羞辱?回来之后便气郁于心,这才……这才吐了血啊!”
她砰砰磕头:“奴婢知道娘娘仁厚,受了委屈也不肯说,怕陛下烦心,影响后宫和睦。可奴婢实在不忍心看着娘娘被如此欺凌!今日惠妃能这般羞辱中宫,若不加严惩,日后这后宫之中,岂非人人都敢效仿,将皇后娘娘的颜面踩在脚下?求陛下为娘娘做主啊!”
谢玄舟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箭,射向站在门口的程若鱼:“程若鱼,李嬷嬷所言,可是真的?”
程若鱼的嘴唇动了动。
她想说什么呢?说她没有?说她只是安静地回了自己的宫殿?
可话到了嘴边,却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这些年,叶宛霜用过的类似手段还少吗?每一次,她都试图解释,试图让他看清真相。
可他哪一次信过?
他不是不耐烦地打断,就是根本不愿听,最后的结果,永远是叶宛霜受尽委屈,而她程若鱼嫉妒成性、心思歹毒,被罚跪、被禁足、被克扣用度……
他永远只在乎叶宛霜的感受,不允许叶宛霜受一点伤害。
至于她程若鱼是黑是白,是死是活,他从不在意。
她早已没有了解释的欲望,更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她解释了,他就会信。
她缓缓抬起眼,迎上谢玄舟冰冷审视的目光:“臣妾,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谢玄舟猛地站起身,“程若鱼!你做出如此恶行,不思悔改,竟还敢如此态度!看来是朕往日对你太过宽容,才让你如此无法无天,屡次伤害宛霜!朕今日……”
他的斥责戛然而止。
因为,在盛怒之下,他才
李嬷嬷敏锐地察觉到了谢玄舟那一瞬间的迟疑,立刻开口道:“陛下息怒!惠妃娘娘……毕竟是刚生产完不久,身子骨还没恢复,实在不宜再受刑罚。只是,这以下犯上、羞辱中宫的罪过,不能不罚啊!否则,宫规何在?皇后威严何在?”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恶毒的精光:“依奴婢愚见,既然惠妃娘娘身子不适,无法受罚,不如……就让她的亲人,代为受过吧。哪怕是……尸骨。”
这话一出,谢玄舟和程若鱼的脸色同时变了!
程若鱼猛地抬起头,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终于迸发出强烈的、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恐惧!
她失声喊道:“不——!”
谢玄舟也皱紧了眉。
李嬷嬷连忙伏地:“陛下明鉴!奴才只是想着,让惠妃娘娘亲眼看着,或许能让她真正长些教训,以后不敢再犯。这也是……为了后宫安宁着想啊!”
程若鱼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了调:“陛下!臣妾知错了!臣妾愿意受罚!任何刑罚都可以!求陛下!不要……不要动臣妾家人的尸骨!他们已经死了!求求您!陛下——!”
谢玄舟看着她崩溃哀求的样子,心头那丝异样的感觉更重了。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够了!你既知错,就该明白,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你如今这副样子,还怎么受罚?”
“就按嬷嬷说的办。程氏一族,虽已伏诛,但其女屡教不改,冒犯中宫,罪加一等。着人……去将其父兄等人尸骨取出,施以鞭刑!程若鱼,你给朕好好看着!这就是你一再挑衅宛霜的下场!”
“不——!陛下!不要!求求您!臣妾愿意自己去死!求您不要——!”
程若鱼挣扎着想要扑过去抓住谢玄舟的衣摆,却被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几个太监领了旨意,匆匆离去。
不多时,几具早已腐烂、只剩白骨或裹着残破衣衫的尸骸被粗暴地挖出,摆在地上。
行刑的太监挥舞着浸过盐水的皮鞭,狠狠地抽打在那早已无知无觉的枯骨上!
“啪!啪!”
每一声鞭响,都像抽在程若鱼的灵魂上。
她双目赤红,拼命挣扎,却只能被死死按住,强迫着观看这人间惨剧。
那是她的父亲,她的哥哥,她无辜的嫂子和侄子……
“啊——!!!”
她终于承受不住,眼前一黑,彻底晕死过去。
……
再次醒来,是在冰冷的床榻上。
总管太监见她睁眼,面无表情地传达着皇帝的旨意:“惠妃娘娘,陛下口谕:今日之事,望你好自为之,牢记教训。日后安分守己,莫要再去招惹皇后娘娘。”
说完,他也不等程若鱼有任何反应,便拂袖而去。
程若鱼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原来,痛到极致,是没有声音的。
亲眼目睹至亲尸骨被掘出鞭挞,身心遭受的重创,远非言语可以形容。
程若鱼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她开始不停地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殷红的血丝,染红了素白的帕子。
吃下去的任何东西,很快又会吐出来,到最后,连胆汁都吐尽了。
宫人急得团团转,一次次跑去太医院请太医。可每一次,都是空手而回。
“娘娘……太医院说……所有太医,都被陛下召去长秋宫,为皇后娘娘会诊调养身体了……一个都抽不开身……”
程若鱼闭着眼,静静地躺着,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她似乎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谢玄舟压抑着怒意的声音。
“混账!惠妃病重至此,为何无人来报与朕知?!”
“陛……陛下恕罪……是……是皇后娘娘吩咐,说您为刺客之事忧心,不许任何人拿琐事打扰……”
“滚!”
接着,她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覆上了她的额头。
“太医呢?!都给朕滚进来!”
杂乱的脚步声靠近,有人为她诊脉,翻看眼皮。
“陛下,惠妃娘娘是悲恸过度,郁结于心,加之产后失于调养,邪气入体,元气大损,已是油尽灯枯之兆啊!”
“胡说!给朕治!用最好的药!治不好她,朕要你们的脑袋!”
“陛下息怒!若要吊住娘娘一口气,或可一试。需要百年以上的老山参,切片含服,再辅以汤药徐徐图之……只是这百年人参,宫中库存恐怕……”
“去取!”
“陛下……”是总管太监迟疑的声音,“那支人参……您前日已经吩咐,要赐给皇后娘娘,作为安神补气的……”
“朕让你去取!”谢玄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宛霜那里,朕之后再寻更好的给她!先救若鱼!”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浓郁苦涩的药味弥漫在口鼻间,带着一股奇异的暖流,缓缓流入她干涸冰冷的四肢百骸。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谢玄舟那张写满了疲惫和复杂情绪的脸。
“你醒了。感觉如何?”
程若鱼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谢玄舟示意宫人喂她喝水,温水润过喉咙,她才勉强挤出几个字:“谢……陛下……”
谢玄舟看着她虚弱得仿佛一碰就碎的样子,眉头紧紧锁着。
“太医说,你需好生静养,切不可再忧思过重。那支百年人参,朕已让他们每日为你切片入药。”
“之前的事……已经过去了。若以后……再生了什么病,身子不适,就让宫人直接来乾元殿找朕,不必再层层通报。”
他说完,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想从她眼中看到一丝从前的仰慕、感激。
可程若鱼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依旧是一片死寂的漠然,没有任何情绪。
她撑起虚弱的身体,想要行礼:“臣妾……多谢陛下隆恩。”
动作牵动了内腑,她忍不住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谢玄舟看着她这副样子,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和气闷再次涌了上来。
他想发火,却又不知该冲谁发。
最终,他只是猛地站起身,拂袖而去,留下了一句硬邦邦的:“你好自为之!”
宫人连忙上前为程若鱼顺气:“娘娘……陛下他……他心里还是有您的吧?不然怎么会……”
程若鱼止住咳嗽,疲惫地闭上眼。
心里有她?或许吧。
但那又如何?
迟来的关切,比草都轻贱,她早已不需要了。
谢玄舟的表情瞬间凝固,随即眼中涌起怒意和难以置信:“程若鱼!你到现在还要诬陷宛霜?!她那么善良柔顺,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
“是不是因为之前你父兄的事情,你一直怀恨在心,所以处处与宛霜作对,朕早就说过,若不是你兄长行为不端,冒犯宛霜在先,你程家也不会落得那般下场!”
程若鱼听着他字字诛心的话,看着他那毫不掩饰的偏袒,最后一点微弱的期盼,也彻底熄灭了。
“陛下教训的是。是臣妾……失言了。”
谢玄舟看着她这副仿佛认命又仿佛嘲讽的样子,心头火起,却又无处发泄。
他直起身,对侍卫冷声道:“惠妃程氏,言行无状,屡次冒犯中宫,不思悔改,着即关入静室,抄写宫规百遍,静思己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得放出!让她好好长长教训!”
程若鱼被侍卫拖了起来,她没有挣扎,任由他们将她带离。
静室阴冷潮湿,只有一扇高高的小窗透进些许天光。
笔墨纸砚和厚厚的宫规被丢了进来,门被哐当一声锁上。
程若鱼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静室里似乎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
她疲惫地抬起眼,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到几条色彩斑斓的毒蛇,正从墙角的缝隙和通气孔中游了进来!
她瞳孔骤缩!想要尖叫,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
冰冷的蛇身缠上她的脚踝,尖锐的毒牙刺入皮肤!
剧痛传来,她眼前一黑,再次失去了意识。
……
再次醒来,还是在昭阳殿。
谢玄舟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看到她醒来,神色复杂。
“静室年久失修,朕……也没想到里面会有毒蛇。”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不过,说到底,也是你咎由自取。若不是你当初言行不当,屡次挑衅宛霜,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下场。”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和了些:“你好生养伤,缺什么药材,让太医去取。以后……安分些,莫要再去伤害宛霜了。”
说完,他似乎也不想再多待,起身离开了。
程若鱼躺在那里,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心如死灰。
咎由自取?安分些?莫要再去伤害叶宛霜?
她笑了,缓缓闭上眼,将所有情绪,都深深地埋进了心底那片无尽的荒芜里。
剩下的日子,她只是安静地养伤,像一具会呼吸的傀儡。
终于,伤口结痂,身体勉强能下床走动的时候,那个孩子的满月宴,到了。
这是宫里许久未有的大喜事,宫里宫外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程若鱼的心,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波澜。
因为,今天,她终于可以走了。
宴席设在太和殿,极尽奢华。
程若鱼依旧坐在不起眼的角落,看着高台上,叶宛霜抱着那个裹在明黄襁褓里的婴儿,接受众人的朝拜和恭贺。
谢玄舟坐在她身边,脸上带着难得的愉悦。
酒过三巡,歌舞升平,气氛达到最高潮,人人都有了醉意,守卫也难免松懈。
程若鱼悄悄起身,尽量不引起任何注意,从侧门溜了出去。
宫门外,她早已用最后一点值钱的私藏,买通了一个负责采买的老太监,安排了接应,只要穿过御花园,到达西华门附近的角门,那里会有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在等她。
夜色已深,宫灯昏暗。她忍着身体的不适,快步走着。
只要离开这里,她就自由了。
可就在这时,叶宛霜带着两个宫女,拦在了她的必经之路上。
“程若鱼,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程若鱼的心猛地一沉。
叶宛霜打量着月色下她单薄的身影,得意的扯了扯唇:“怎么?看到陛下和本宫的孩子,心里不痛快,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哭?”
程若鱼不想与她纠缠,只想尽快脱身,错过了今晚,再想走就难了。
“臣妾只是……身子有些不适,想先回去休息。”
“身子不适?”叶宛霜挑眉,“本宫看你是心里不适吧?也是,一个连自己孩子都保不住、克死全家、如今又失了宠的妃子,看着本宫和陛下恩爱,心里能好受才怪呢。”
“不过,身为妃嫔,擅自离席,是为不敬!本宫罚你,就在此地,跪到天明!”
跪到天明?那她还如何出宫?
程若鱼心中一急,抬起头:“皇后娘娘,臣妾……”
“怎么?你敢违抗本宫的懿旨?”叶宛霜冷笑,“看来之前的教训,还是太轻了!”
“臣妾不敢。”程若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只是臣妾确实身体抱恙,可否……容臣妾先回去,明日再领罚?”
“明日?本宫说现在,就是现在!”
两人僵持不下。程若鱼心急如焚,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
就在这时,叶宛霜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远处隐约走来的、明黄色的仪仗。
她眼神一闪,忽然向前踉跄一步,脸上瞬间换上惊恐委屈的表情,惊叫道:“若鱼!你为何推我——!”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噗通一声,掉进了旁边的莲花池里!
“皇后娘娘落水了!快救人啊!”宫女尖锐的叫声划破夜空。
谢玄舟带着人匆匆赶到时,看到的正是叶宛霜在水中挣扎呼救,而程若鱼脸色苍白地站在池边。
侍卫很快将叶宛霜救了上来。
她浑身湿透,扑进谢玄舟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将落水的事情全都推到了程若鱼身上。
谢玄舟紧紧抱着她,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子,射向呆立在一旁的程若鱼:“程若鱼!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皇后?!”
程若鱼麻木地站着,一言不发。
她的沉默,在谢玄舟看来,就是默认和冥顽不灵。
“好!静室的教训你是一点没记住!”谢玄舟怒极反笑,“既然你如此不知悔改,这皇宫,也容不下你了!来人!将惠妃押往京郊皇家寺庙思过半月,朕倒要看看,佛门清净地能不能让你认清过错!”
程若鱼就这样被粗暴地押上马车,连夜送到了京郊的皇家寺庙。
寺庙清苦,看守的只有几个老迈的僧人和两个无精打采的侍卫。
程若鱼被关在一间简陋的禅房里。
她坐在冰冷的蒲团上,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思过半月,难道,她要等半月后再次制造混乱逃离吗?
不,她等不了了,她只想立刻离开谢玄舟。
但,就算她逃出了宫,叶宛霜会放过她吗。
只要她还活着,以叶宛霜的偏执和狠毒,说不定哪天就会派人来“探望”,或者找别的借口,将她抓回去继续磋磨。
所以,想彻底摆脱皇宫,叶宛霜和谢玄舟,只有一个办法——
假死!
她的目光落在油灯和垂落的帷幔上,心里有了决断。
夜深人静,趁着人们都入睡,她决绝的将灯油泼在帷幔和木窗上。
然后,又摘下头上仅剩的一支素银簪子,放在床榻显眼的位置,做出自己被烧死的假象。
最后,她划亮了火折子。
火折子亮起,触到浸油的布料,火苗瞬间窜起,迅速蔓延。
趁火势未大,她闪身出门,头也不回地扎进后山密林。
她头也不回地奔跑,身后,是冲天而起的火光,和渐渐响起的、惊慌失措的呼救声。
那座小小的禅房,连同里面她存在过的最后一点痕迹,很快就被熊熊烈火彻底吞噬。
乾元殿内,灯火通明。
谢玄舟正批阅着奏折,朱笔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殿内熏香袅袅,一切如常。
直到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
内侍监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陛……陛下!不好了!京郊……京郊皇家寺庙……昨夜走水了!火势太大……惠妃娘娘……惠妃娘娘她……没能逃出来……”
朱笔猛地一顿,一滴浓重的墨汁滴落在奏折上,迅速晕开一团污迹。
谢玄舟抬起头,眉头紧锁,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错愕和一丝荒谬。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冷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再说一遍。”
“陛下……千真万确啊!寺庙方丈派人来报……惠妃娘娘居住的禅房……烧得最厉害……等扑灭……已经……已经……”内侍监伏在地上,浑身颤抖,不敢再说下去。
“荒谬!”谢玄舟猛地将朱笔掷在御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好端端的在寺庙清修,怎会无故起火?定是你们办事不力,看守疏忽!还敢胡言乱语,诅咒妃嫔!”
他站起身,指着跪在地上的暗卫首领,声音冰寒刺骨:“影!你亲自带人,立刻去给朕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或是有人胆敢谎报,提头来见!”
“是!陛下!”影卫首领心头一凛,领命迅速退下。
殿内重新恢复死寂。
谢玄舟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态仿佛只是幻觉。
他重新坐回龙椅,拿起另一本奏折,试图将注意力拉回政务上。
可眼前的字迹却像是活了过来,扭曲晃动,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程若鱼……
葬身火海?
怎么可能?
那个女人,命硬得很。
冷宫三年饥寒交迫没死,为他挡刀重伤没死,生产时九死一生也没死……怎么会一场火就……
一定是弄错了。
对,肯定是寺庙那些废物看守不力,怕受责罚,故意夸大其词。
等她被找回来,看他怎么……
怎么罚她?
这个念头突兀地冒出来,让他烦躁地捏了捏眉心。
罚她什么?罚她不小心引起了火灾?还是罚她……让自己此刻心绪不宁?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端起已经凉透的茶盏,一饮而尽。
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没能浇灭心头那丝莫名的焦灼。
时间一点点流逝。
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墨蓝,又渐渐透出鱼肚白。
谢玄舟维持着批阅奏折的姿势,一夜未眠。
当天边泛起
他认得这支簪子。
程若鱼很少戴那些华丽的首饰,这支素银簪子,却是她戴得最久的一支。
从前在冷宫时,她就常用它绾发。后来封了妃,有了更多更好的首饰,她却似乎独独偏爱这一支,时常戴着。
他曾无意间问过一句,为何总戴这支旧的。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她微微低着头,耳根有些泛红,声音很轻:“戴惯了……顺手。”
此刻,这支“戴惯了”的簪子,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
像最后一声无声的控诉,又像是一个冰冷的句点。
谢玄舟伸出手,想要去碰触那支簪子。
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那冰冷扭曲的金属时,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席卷了全身。
他猛地收回手,背在身后,死死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