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到,君九渊的腿不是病,是从战场上带回来的伤。

    作为南夏子民,听到那样的场面,他怎么可能不动容?

    之前伪装的抗拒,多年来埋在心头的愤恨,在这一刻瞬间被瓦解掉了。

    他好像摘掉了身上所有的刺,浑浊的戾气慢慢从身体抽离出去。

    “这么说起来,那些人确实把我惨多了哈。”

    他想表现得不在乎,没心没肺的笑出来。

    可一开口,眼眶却湿了。

    凤嫋嫋缓了好久,才能压制住喉咙的战栗。

    但声音依旧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知道,薛神医遭受过极大的不公平,您痛恨权贵、厌倦尘世,不想再治病救人,我都能明白。可世间有太多的不公平,颓废退缩都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我们的仇人更加逍遥法外,让他们用同样的办法,迫害更多的人,造成更多人的不公平。

    伤害你的人,现在已经是太医院元首,骄奢淫逸却人人尊敬。伤害我们的人,现在是后宫宠妃,隆恩正盛锦衣玉食。如果我们不反击,他们会爬得更高,我们会摔得更低。下次再相见,他们一根手指都能把我们捏死。薛神医甘心吗?反正,我不甘心。”

    薛戬久久愣在原地。

    他低着头,像是在沉思。

    空气安静的让人心底发慌。

    凤嫋嫋率先打破了这份安静。

    “薛神医不用急着回复我。先在东宫住下,等薛神医想好了,随时给我们答案。到那时不管结果如何,我们尊重您的所有选择,绝不为难。”

    凤嫋嫋对外扬声道:“君一,给薛神医松绑,带去客房休息。”

    君一红着眼睛进来。

    “是。”

    君一带着薛戬下去,房间里只剩下凤嫋嫋和君九渊。

    俩人的手还交叠握在一起。

    手心明明是有温度的,凤嫋嫋却感觉到君九渊五指发冷。

    她低着头,轻轻搓着君九渊的手指,想给他传递温度。

    “君九渊,那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你再也不要想了,好吗?”

    君九渊喉咙滚动。

    “好!”

    下午的时间,凤嫋嫋一直陪在君九渊身边。

    无人打扰的空间,俩人一人手里拿着一本书。

    可君九渊注意到,凤嫋嫋好久都没有翻页。

    房间气氛安静的古怪,刚才君九渊说过的话,好像魔咒,一直挥散不开。

    直到落日的余晖扫进房间,昏黄的光线把凤嫋嫋眼底努力伪装的挣扎,还有她眼眶的晶莹,照得清清楚楚。

    君九渊抓住凤嫋嫋的手腕,一把将人搂进怀里。

    “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

    心里的防线被击溃,凤嫋嫋声音一秒变得哽咽,每一个音节,都透着蚀骨的痛。

    “君九渊,我爹娘和我阿兄死的时候,痛苦吗?他们的尸体,完整吗?”

    怀里的人努力抑制着浑身的颤抖,可抑制不住声音里的颤音。

    君九渊感受到肩膀不断涌出的潮湿。

    他眼眶通红,用力把凤嫋嫋抱住,恨不得把人镶进身体里。

    “他们尸体完整,死得很安详!是我亲眼看着他们下葬。”

    好像松了口气。

    又好像有千万只蚂蚁爬上心头,它们啃噬在凤嫋嫋身体里最痛的地方。

    一口一口,直到肝肠寸断。

    凤嫋嫋再也忍不住,泪水瞬间决堤。

    两人紧紧拥抱,仿佛大海里,两只漂浮的独木,彼此依靠。

    余生不管还有多长时间,他们都会这样相依相伴。

    此刻,宸妃所住的芷萝宫内。

    十五皇子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被皇上罚抄三字经十遍。

    他仰着可怜巴巴的小脸,看着自己的母妃。

    “母妃,父皇不是最喜欢儿臣了吗?为什么要罚儿臣?儿臣今天都没见父皇,没有惹父皇生气。”

    皇上派人来传旨的时候,宸妃什么也没问。

    只是谢恩之后,让十五皇子照做。

    如今面对十五皇子的疑问,也反应淡淡,没有半分想要为儿子鸣冤的意思。

    她只是温柔的抱起十五皇子。

    “十五没有做错任何事情,父皇也没有不喜欢十五。父皇让十五抄写三字经,应该是想念十五了,想时时看到十五的字迹。你看,你父皇都没让其他的皇子和公主写,说明他只想看到你写的字呢。这叫睹字思人。”

    被亲母妃pua的十五皇子,立马就不觉得委屈了。

    “原来是这样。只是父皇的喜欢,有点废儿臣。”

    话是这么说,但孝顺的十五皇子还是立马握起了笔。

    母妃说的,一定是对的。

    既然皇上想他了,他一定好好写。

    写完就去贴在父皇的御书房,让父皇时时看到,时时想他。

    一个下午,十五皇子一直在奋笔疾书。

    手酸了、脸花了,时不时感叹一句,父皇的思念为何如此与众不同?

    等他抄写完,一定每一张都贴在父皇看的见的地方,让父皇每天都想他。

    大宫女看着,心生不忍。

    “娘娘,您明知道,皇上是不满咱们十五皇子今日帮助太子妃。您为何不去求皇后,或许皇后会有办法。”

    宸妃闲适的拨弄着十五皇子从锦华宫带回来的一大束菊花。

    “此时苏贵妃一定在皇上那里,何必让皇后娘娘去触霉头?十遍三字经而已,也不算什么。”

    大宫女不服:“可咱们十五皇子多可怜呀!帮了人还要被罚,太子和太子妃也不一定领情。”

    宸妃回头,望着奋斗的亲儿子。

    “帮人又不是为了让别人领情。而是心之所向,觉得该帮。而且生在皇家的人,哪有不可怜的。他已经是最不可怜的那个了。”

    晚饭之前,十五皇子终于落了最后一笔。

    他如花猫一般的脸上,闪着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厚厚的一沓,满意又期待。

    “母妃,儿臣现在就要给父皇复命。”

    宸妃看了看时辰,温柔道:“去吧。快去快回,母妃做了你最爱吃的鱼羹面,晚了就不好吃了。”

    十五皇子欢天喜地的答应下来,抱着自己的杰作就跑出去了。

    皇上今日在御花园会见了几位重臣商谈国事。

    国事之后,又单独留下殷卓。

    俩人从天明聊到天黑。

    直到皇上饿得实在不行了,才放殷卓离开。

    王公公上前请示:“皇上,您约了苏贵妃一起用晚膳,现在还过去吗?”

    皇上饿得不行,看了看天色,更不愿意走远路了。

    “就近在御书房吃吧。派人告诉苏贵妃一声,说朕晚些时候再去看她。,”

    王公公闻言,急忙去准备。

    一边让人往锦华宫传消息。

    一边让御膳房把晚膳送到御书房来。

    等皇上饥肠辘辘的迈进自己的御书房,两眼一黑。

    庄严肃穆的办公地方,此刻墙上柱子上,到处贴满了一张张抄写三字经的功课。

    连他的龙椅上都没逃过。

    皇上一眼就看得出,是十五皇子的字迹。

    他冷着脸:“这是怎么回事?”

    守宫的太监提心吊胆好久了,见皇上生气,心知完了。

    他哆哆嗦嗦的急忙跪地。

    “是十五皇子。您今天罚十五皇子抄写三字经,十五皇子非说您是睹字思人,一定是太想他,抄完后便贴在每一个皇上看得见的地方,希望皇上以后不用太想他。”

    皇上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

    想生气。

    这要是别的皇子,皇上一定认为是在向他这个父皇挑衅。

    可想起十五皇子以往都是一副缺根筋、脑子不好使的样子。

    他又觉得,自己气了也白气。

    只会气到自己。

    王公公着急忙慌的把所有的纸都收起来。

    “皇上息怒,十五皇子年幼,这一定是别人怕他伤心哄骗他的说辞,他真听进去了。”

    皇上一脸气撒不出来的表情,还有一股浓浓的担忧。

    “你说,朕的老十五,是不是个傻子?”

    王公公愣了愣。

    “十五皇子心思单纯,不争不抢,随了宸妃娘娘。这未尝不是好事。”

    皇上拿过太监手里的一沓纸。

    整整十份,每一份字迹都工工整整,直到最后一份,都没有半点敷衍。

    他这么多儿子里,恐怕这个最小的儿子,真的会相信,罚抄等于思念。

    皇上一一看完,递还给王公公。

    “通知宸妃一声,今晚朕留宿芷萝宫。”

    宸妃收到皇上要留宿的消息,惊得连筷子都掉了。

    宸妃以为十五皇子这一番操作,指定惹得皇上更加不悦。

    她都已经做好了再次受罚的准备。

    皇上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十五皇子却开心了。

    父皇果然想他了,睹字思人还不够,还要亲自来看他。

    一高兴,十五皇子晚上多吃了一碗米饭。

    将军府。

    苏无良看着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杨嬷嬷,还有皮青脸肿的平儿。

    听闻都是凤嫋嫋干的,心中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她到底什么意思?

    这么故意和将军府作对,为难将军府的下人。

    像是没有达到目的,不甘心故意找茬。

    很难让苏无良不怀疑,凤嫋嫋还没忘记他。

    那是不是说明,他们还有希望?

    苏无良开始思忖。

    若等太子一死,他向皇上求娶凤嫋嫋,皇上能答应的概率有多大?

    如果他能救凤嫋嫋免于陪葬,凤嫋嫋肯定会一辈子感激他。

    可听苏母讲完在后宫发生的事情,苏无良对八皇子心存芥蒂。

    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这个表弟,竟然也打起了凤嫋嫋的主意。

    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看上凤嫋嫋的?

    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苏母在一旁气得面目狰狞。

    杨嬷嬷是她最得力的手下。

    听闻大夫说,伤及内脏,仔细调养,或许还能多撑几年。

    苏母气得让人把杨嬷嬷送去郊外别院,任其自生自灭。

    一想到以后身边再没人能出谋划策,苏母就暴躁如雷,把所有的恨意都放在了凤嫋嫋身上。

    “太子妃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差点就成老娘儿媳妇的人。是老娘没看上她一个破落户,才让太子白白捡了便宜。等着,太子马上就死了,看她还能得意几天!”

    苏母一闹,苏无良收回思绪,皱着眉头。

    “娘慎言!太子不是你我能议论的!”

    苏母不听。

    “我说的是事实,苏贵妃能说,我凭什么不能说。等太子死了,我

    “原来是去正事呀,你怎么不早说。要不要让无良陪你一起?”

    孟妩转身就走。

    “用不着。”

    孟妩身影快速消失,苏母也收起了那张恭维的嘴脸。

    “横什么横?要不是你说挣钱的办法,老娘岂能容你如此放肆!”

    骂完,看到苏无良还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又气不打一处来。

    “以后管管你的媳妇,真是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也没有。等挣完了这笔钱,就老老实实在太医院当值,天天出去不知道去哪鬼混,传出去你还怎么做人?”

    苏无良被唠叨得心烦。

    “您以前看上的不就是她能主外吗?怎么现在又不行了?”

    苏母理直气壮。

    “以前以为凤嫋嫋也会一起过门,俩人一个操持内宅,一个在外帮你,正合适。我和你爹就可以高枕无忧,尽享清福。可现在只有她一个,她天天在外面跑,谁来管内宅?我每天一炖燕窝,都快供应不上了。”

    苏父也愤愤不平。

    “还有我每天一壶上好的女儿红,今天喝完了竟然没有续上。管家说是阿妩没给钱。你说这点小事都要我们操心,要她干什么?”

    苏无良最烦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压不住声线训斥起来。

    “没有就让管家去买,没钱就自己想办法。她出去也好,省得在家天天让我想办法挣钱。我一介武夫,俸禄是有限的,都已经给她了,我哪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那些不入流的商贩!”

    钱钱钱,到处都是钱闹的。

    苏无良快烦死了。

    怎么以前就从来没这些事。

    苏母还想说什么,苏无良气愤起身,打断了她的话。

    “既然掌家之权给了阿妩,娘就别操心那么多了。我还有军务要处理,先回书房了。”

    临走之前,还不忘叮嘱一句。

    “凤嫋嫋现在有太子和皇后撑腰,你们别跟她起冲突,讨不到好。”

    就算想出气,也得等太子死了之后。

    孟妩出了将军府,直奔于记香铺。

    掌柜的看见她,跟看见财神爷一样。

    “哎呀夫人,我们按照您给的秘方比例配好的香料,这香气浓郁,闻所未闻。实在是稀世珍宝、千年难求。在下敢用性命担保,这一款香一旦问世,绝对会惊艳到全京城的命妇小姐们。我们就等着数钱数到手软吧。”

    掌柜的这么一说,孟妩对自己的秘方就更有信心了。

    “大量生产,至少五千份。三天之后,我要这款香气味道,风靡整个京城。”

    “只是,这银子”

    掌柜拿起一旁的账本,为难地看着孟妩。

    “夫人,咱们之前说好了,投入成本我八您二,利润五五开。生产五千份,前期投入成本五千两。你我八二平摊,您的就是一千两。您看现在,要不先付一下?”

    “成本就要五千两,那么多?”

    孟妩看着账本上写着清清楚楚的数字,脸色沉了沉。

    掌柜的解释:“您秘方上要求的原材料,那都是很名贵的,我找来也废一番功夫呢。一份香料的成本价是一两,但我们能卖十两。十倍的挣回来,利润很不错呢。”

    掌柜对这一款香,很有信心。

    孟妩一咬牙,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

    掌柜的刚要伸手接,被孟妩晃了一把。

    孟妩眼神坚定。

    “我要涨价,每份卖五十两。”

    她相信,她的这款香在这个时代独一无二,不会被超越,更不会被模仿。

    那些有钱人,一定会趋之若鹜,把钱送进她口袋。

    很快,凤嫋嫋也收到了消息。

    “太子妃让属下监督于记香铺,今日苏将军的夫人果然去了那里。待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就出来了,心情看着不错。随后,于记香铺闭门不迎客。”

    凤嫋嫋此时,正在查看东宫的日常开支。

    闻言才从账本里抬起头。

    “于记香铺里的人最近很忙吧?”

    侍卫回禀:“太子妃料事如神。于记香铺看似闭店不迎客,实际上不仅掌柜和所有店小二都没闲着,都在四处采买珍贵的原材料,和太子妃让我们买的一模一样。所幸我们先下手为强,提前囤积了一批制香原材料,已经原价卖给了其他香铺。现在市面上所有的原材料,恐怕都已经被于记买空了。”

    凤嫋嫋听着,很满意。

    孟妩野心很大,又对她的香很自信。

    凤嫋嫋记得,前世她

    君一道:“薛神医自从住进了东宫,情绪就很低落。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少跟别人说话。但今天他找属下聊天,属下怀疑他可能想通了,但又说不好。”

    凤嫋嫋诧异:“具体说说?”

    君一:“他开始有意无意找属下打听,楚家给您添置嫁妆里的那些稀世珍宝药材。还特意强调,有几株药材对治疗腿有帮助。”

    凤嫋嫋眼底闪烁着星星。

    “但是”

    君一有点糊涂。

    “他说完,又把自己关房间里了。整个聊天过程没头没尾,属下也不是很确定。”

    君九渊言简意赅总结:“傲娇!”

    凤嫋嫋也立刻明白了。

    “走吧,去见见他。”

    薛戬正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他觉得,他应该尽全力暗示了,那个木头侍卫应该能懂吧?

    但他也不确定,要是那侍卫理解不了他的意思,他还得想其他办法暗示。

    哎呀,他脑子记药材绝对是一顶一的棒,但跟人打哑谜,他太不擅长了。

    他人生

    “薛神医言重了。人命无贵贱,决定贵贱的,是人的能力。我们或许无法改变全天下所有‘路有冻死骨’的悲剧,但太子已经在努力了。他那天听你说起百姓的惨状,心里十分悲痛自责。他私下联络户部,准备上奏减免百姓赋税,减少像京城郊外流动人口的存在,尽可能不让百姓回归故里、老有所依。只是他现在情况特殊,只能尽力而为。”

    薛戬没想到,君九渊真把他那天的话听进去了,还做了一些事情。

    “他不怪我骂他?”

    凤嫋嫋摇头:“您说的是事实,实话不应该被怪罪!”

    薛戬眼底动容。

    他张了张嘴,想说一句道歉的话。

    可话到嘴边,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凤嫋嫋看着他纠结的表情,先一步表达了诚意。

    “晚辈知道,薛神医曾经也是爱医如痴之人。晚辈舅舅乃医药世家楚家,在晚辈成亲前添置了很多世间罕有的药材做陪嫁。只是这些药材太过名贵,留在晚辈这里实在暴殄天物。晚辈想送给薛神医,或许才能发挥它该有的价值。还请薛神医笑纳。”

    凤嫋嫋朝君一看了一眼,君一立马招呼外面的人进来。

    薛戬看着在一株株曾经只在医书上见过的宝贝,眼睛都直了。

    “这些,可是价值连城,你真是送给我的?”

    凤嫋嫋点头:“药材的价值,只在治病救人,不在钱财多少。这些无条件送给薛神医,才是它们最好的归宿。还有一些,晚辈恳请薛神医用一用。”

    话落,又一批药材被端进来。

    赤灵芝、九天玄冰草、天山雪莲。

    正是刚才薛戬装模做样在君一面前提起,对治疗腿伤有用的。

    这三株一出现,薛戬立刻就知道,前面那些,都是凤嫋嫋在向他示好。

    他期待这一刻。

    可这一刻到来的时候,多年前的阴影,和多年来的防备之心,让他有警惕起来。

    “你真的愿意为了救他,把这些稀世珍宝无条件送我?万一没救活,你可是会损失惨重。”

    凤嫋嫋低头笑了笑。

    “我不仅损失惨重,还会跟他一起下葬!可如果薛神医成功了,便是四赢。”

    薛戬疑惑:“哪四赢?”

    凤嫋嫋道:“他站起来了、我不用陪葬了、数万将士的亡魂可以安息了、还有太医院院首潘正,可以死了。”

    最后一赢,直戳薛戬命脉。

    这是他十年来无数次,做梦都想发生的事情。

    可每次一睁眼,都觉得他此生都盼不到了。

    “听说,潘正深得皇上信任,太子妃真的能帮我报仇?”

    凤嫋嫋目光坚定:“君九渊站起来之日,就是潘正命丧黄泉之时。若他不死,我死!”

    如此郑重的承诺,薛戬立马绷起了脸色。

    他目光瞬间变得坚定、清明。

    “好!太子若不站起来,我薛戬倒下!”

    凤嫋嫋内心涌起澎湃。

    她就等这一天了。

    凤嫋嫋站起身,朝着薛戬深深一鞠躬。

    “拜托薛神医了!”

    君一带头,铿锵跪地。

    其他侍卫下人跟着一起下跪。

    他们眼睛瞪得大大的,眸子里闪烁着明亮的色彩。

    “拜托薛神医救太子,我等愿为薛神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那一刻,沉沦十年的薛戬,突然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从薛戬住的院子里出来,君一对凤嫋嫋投去崇拜的目光。

    “太子妃如何知道,薛神医是拉不下脸,在等着我们主动?”

    凤嫋嫋笑着穿过长廊。

    “薛神医是个书呆子,心里只有治病救人,医书药材,半点算计人的心思也没有。要不然也不会在十年前,被害得毫无还手之力。这样的人,通常心高气傲,就算知道自己有错,在不确定对方原不原谅自己的情况下,也不会轻易低头。他之前骂君九渊那么狠,万一他低头了,我们还记恨着,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走出乌龟壳,这下得在里面缩一辈子。”

    一次外向,换终生内向。

    君一好像明白了。

    “所以您先向他示好,表达了您和主子的诚意。薛神医也就放下戒备,答应和我们合作。”

    凤嫋嫋点了点头,继而想到了什么,急忙叮嘱君一。

    “你去伪造一具薛神医的尸体,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死了。做到以后任何人去查他,都是这样的结果”

    君一疑惑:“他都消失十年了,还会有人找他。”

    “有些事情,不得不防!”

    君九渊在能站起来之前,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端倪。

    君一意识到其中厉害,郑重点头:“是,属下亲自去办。”

    晚饭之后,薛戬来查看了君九渊的腿伤。

    他自己看过之后,面色严峻。

    他这一皱眉,把凤嫋嫋和君九渊的心都皱在了一起。

    “薛神医,怎么样?”

    薛戬回头瞥了凤嫋嫋一眼,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

    “什么神医神医的,我听着心烦。以后,你们叫我老薛就行。”

    君九渊拳头紧握,缓缓开口:“老薛,我的腿,可还有救?”

    他声音平静,眼睛里却全是希冀。

    薛戬抿唇,又伸手敲了敲君九渊的膝盖骨。

    “有感觉吗?”

    君九渊晦暗的摇了摇头。

    薛戬直起身子,收起自己崭新的药箱。

    那是东宫按照他的要求,给他新配的。

    也是他这辈子用过最好的药箱。

    他珍惜极了,扣上盖子还用手擦了擦。

    他慢条斯理,急得在场的其他人越来越担心。

    君一忍不住催促:“薛神,不,老薛,你倒是快说呀,主子的腿情况怎么样?”

    在薛戬犀利的眼神里,君一及时改变了称呼,薛戬的眼神才总算缓和下来。

    “直觉全无,肌肉开始萎缩。哎,他这伤不在皮,在里,已经是我见过比较严重的伤情。能站起来的希望,十分渺茫。”

    此话一出,再配上薛戬啧啧摇头的表情,满室瞬间陷入沉重。

    凤嫋嫋心脏骤疼。

    好不容易等来的希望,难道就这么没了吗?

    手心传来温热的触感,凤嫋嫋低头,看到她的手被君九渊抓住。

    “我只需活着,就已经很知足了。”

    他活着,凤嫋嫋就不会死。

    凤嫋嫋眼眶通红,君一都开始要抹眼泪了。

    这巨大的落差,在场谁也受不了。

    薛戬摸够了药箱,一回头,看到大家黯然神伤的样子,顿时表情无语。

    “人还没死呢,你们着急哭什么。“

    君一瞪了薛戬一眼。

    以前对这个人的怪脾气百般忍耐,现在都忍不了了。

    “闭嘴!主子不会死。你才死呢,你全家都死!”

    薛戬不生气:“嘿,我老薛从小就是个孤儿,全家死没死,我还真不知道。”

    现场只有君九渊是平静的。

    “薛神医莫怪!君一,给薛神医道歉!”

    君一一脸的不情不愿,敷衍的抱了一拳。

    薛戬笑着:“你这小娃娃,还是太年轻。我这话还没说完呢,这要是别人治,希望渺茫。但到了我老薛手里,成功的希望至少提高至五成。”

    在场的三人,目光陡然亮了。

    君一一把抓住薛戬的胳膊。

    “你说的是真的?你真有五成把握治好主子?”

    薛戬胳膊抓的生疼,龇牙咧嘴的拿眼眯他。

    “你要是把我抓死了,他可就连五成也没有了。”

    君一嗖得一下松开手,这回的毕恭毕敬,不是装的。

    “晚辈刚才多有得罪,还请薛神医别跟我一般见识。”

    薛戬揉了揉胳膊,哼了一声。

    “变脸跟翻书一样,虚伪!”

    凤嫋嫋忍不住催问:“这五成把握,能让他恢复到什么地步?”

    薛戬看着君九渊的腿,沉吟片刻。

    “若成功,他能恢复和常人无异。”

    凤嫋嫋握着君九渊的手陡然一紧。

    只是紧接着,薛戬话锋一转。

    “可若失败,他比当场死亡!”

    凤嫋嫋激动的笑僵在脸上。

    “你说什么?”

    薛戬脸上,是很多年不曾有过的凝重。

    这样的重伤患者,也是他很多年没有挑战过的了。

    “他双腿筋脉尽断,又耽搁了半年时间,想要全部接上难度极大,且病人想要承受极大的痛苦,这世上,唯有我老薛能做到。有难度就有风险,我老薛拼尽全力,也就只有五成把握。若成功,我保证他还像以前一样,可以策马扬鞭、重回战场。可若失败,他会当场殒命,连见你们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是保持原样,能活一天是一天,还是在生死之间搏一把,你们要考虑清楚。”

    气氛再次沉重下来。

    五成的几率,等于他还有一半的可能会死。

    这样生死的抉择,凤嫋嫋整个人入坠冰窟,浑身发冷。

    她看向君九渊,发现君九渊也在看着她。

    “我若不治,你有没有办法,让我活得久一些?”

    薛戬道:“如果什么都不做,你最多还有半年时间,就会全身肌肉萎缩致死。但如果用上我的康复手法,至少能再虚五年寿命。但也只是维持和减缓死亡,你的身体机能还是下降的状态。”

    君九渊十分坚定。

    “那就麻烦薛神医给我续命。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子就挺好,我想多看看你,多陪陪你。”

    复仇之路危险重重,他怕留下凤嫋嫋独自面对。

    只要他还活着,哪怕站不起来,对一些人都是威胁和震慑。

    他怕凤嫋嫋被那些豺狼盯上。

    更怕她躲不过陪葬。

    那封休书,若皇上不认,他在黄泉路上毫无办法。

    到那时,他没有照顾好凤嫋嫋,如何有颜面面对黄泉路上的凤家三人?

    五年的时间,应该够了!

    凤嫋嫋抓着君九渊的手,这次没听他的。

    她强忍着眼泪。

    “君一,带薛神医下去休息。这件事情,给我一天时间考虑。”

    君九渊急声:“不用考虑,我已经决定了。”

    “我还没决定!”

    凤嫋嫋湿了眼眶,一开口,声音带着浓浓的颤音。

    “薛神医是我找来的,凭什么听你的?君一,带他下去!”

    君一忍着酸涩,拽着薛戬就往外走。

    薛戬被拎着后脖领,踱着小碎步往外赶。

    “其实你们也别那么悲观,哎哎,你慢点,我鞋掉了!”

    房门关上,房间安静下来。

    凤嫋嫋忍不住心酸,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君九渊伸手想替她擦干,只是刚碰到她的脸,就被一巴掌打开。

    “你凭什么自作主张?现在你的命,也是我的。你凭什么一个人说了算?”

    君九渊很好脾气的哄她。

    “是你的。对不起我错了,但我真的不想治,我怕疼。”

    一个上过战场的将军,说自己怕疼。

    凤嫋嫋眼泪掉得更凶。

    “你就是对自己没信心。”

    君九渊直接承认:“是,我没有这个信心,我怕我扛不过去,怕我再也见不到你。我要是刚娶了你就把你丢下,到了阴曹地府遇到老师、师娘和凤枭,他们会怪我的。”

    凤嫋嫋扑到君九渊怀里,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我也想陪你久一些,可不是这样的陪。我想让你跟我一起走出去,一起去边境,一起看看埋葬我爹娘和阿兄的地方。我想你跟我一起手刃仇人,一起走以后的几十年。君九渊,我想跟你白头偕老。我好贪心的,我想要的,不止五年。”

    凤嫋嫋说到最后,已经是泣不成声。

    君九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她说的,也是他最向往的。

    可他没把握自己能做到。

    这种无法掌控命运的感觉,好糟糕,好绝望。

    凤嫋嫋还是没听君九渊的。

    “你先歇着,我进宫去见母后。”

    君九渊拉住她,一脸的无语。

    “怎么说不过,还要去告状?”

    凤嫋嫋拨开他的手。

    “她是你的母亲,这半年为你提心吊胆,最是关心你。这件事情,她有权利发表意见。”

    君九渊哭笑不得。

    “怎么你们都能发表意见,就我这个当事人的意见,不用尊重吗?”

    凤嫋嫋突然捧住君九渊的脸,伏身吻住他的唇角。

    很快起身,凤嫋嫋的眼神透着不管不顾的执拗。

    “尊重你。但你也要尊重我们,相信我,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活下去。”

    凤嫋嫋走出去的身影风风火火,君九渊嘴角抽动,眼眶很快湿润了。

    大概是这半年太苦,老天赏给了他这世间最甜的糖。

    他手指碰了碰嘴唇,遗留在唇角的香甜,让他回味无穷。

    长乐宫内。

    凤嫋嫋和皇后屏退宫人,单独交谈了一个时辰。

    再回东宫,她直奔薛戬的院子。

    “老薛,我听说,有一本上古医书《神农百草汇编》,是天下学医者都向往的宝藏。只是如今散落民间的,大都是零散不全的篇章,没有人见过全集。你应该,也很想要吧?”

    薛戬从听到书的名字开始,眼睛就亮了好几度。

    “当然呀!我师傅活了八十多岁,临死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通读这本书。这般书全集一百零八册。他终其一生,也只看了不到五分之一。”

    薛戬瞪着俩眼睛盯着凤嫋嫋。

    “你为何突然提及此书?你见过?”

    凤嫋嫋点头:“在我舅舅的书房,我见过全集一百零八册。”

    薛戬的眼睛猛然又大了好几度。

    “你说的,是真的?”

    凤嫋嫋点头,再次扔出一个对薛戬来说爆炸的消息。

    “我可以写信给舅舅,让他把这本书借你,直到你读完。”

    薛戬蹭得站起来,气血上头,激动的都快哭了。

    “你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把君九渊的治疗方案,成功率提高到十成。”

    薛戬眼里的光一下子灭了。

    “十成?神仙下凡都办不到,你这不是给我画大饼吗?”

    凤嫋嫋退让了一步。

    “九成也行。”

    薛戬垂头丧气:“你看我像九成不?”

    凤嫋嫋:“八成,最低了。你若还办不到,就妄担神医之名,现在就回你城郊的山坳坳去。”

    凤嫋嫋语气突然硬气起来,好像再谈不拢,她就不谈了。

    薛戬顿时心虚了。

    这里好吃好喝的供着,人也好相处,他刚适应好,他可不舍得走。

    “八成就八成。但我先说好了,再加十株九天玄冰草单独送我。”

    凤嫋嫋一拍桌子起身。

    “一言为定。我现在就给舅舅写信。”

    薛戬也拍桌子起身。

    “从现在起给我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不许任何人打扰。我薛戬要闭关,不想出满意的治疗方案,绝不出关!”

    “好。你出关之日,就是奉上《神农百草汇编》之时。”

    俩人顺利达成合作。

    凤嫋嫋临走前,又朝薛戬要了一副制造假象的药。

    可以让君九渊的伤情,看起来比实际严重一些。

    有些人,现在还要去应付。

    从院子里出来,凤嫋嫋让人立即落锁,除了一日三餐由侍卫轻功送进院子,平时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下人们听闻薛戬在为了他们的主子闭关,都默契的把那院子,当作是不能打扰的禁地。

    一切做好后,凤嫋嫋让君一刻意做出破绽,引眼线进东宫巡视了一番。

    待他们看不出异样,便退出去向他们汇报去了。

    闻言,太医院的太医们各个脸色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