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短篇小说 > 其它小说 > 雾沉星未眠 > 第1章
    顾舟衍用了整整十年,才一步步走到沈清竹身边。

    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暗恋者,成为她亲口承认的未婚夫。

    可就在婚礼的前半个月,他决定不要了。

    “师姐,我自愿转去西北分部的研究院,名单加一个我的名字吧。”

    顾舟衍将签好字的申请表放在办公桌上,声音平静。

    电脑后的负责人抬起头,满脸错愕:

    “舟衍,我记得你和沈清竹不是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吗?”

    “我们可都知道你是追着沈清竹来的研究院。眼看要修成正果了,这节骨眼上去西北?”

    顾舟衍强压下喉头的酸涩,开口打断对方的好心规劝:“师姐,帮我批了吧。”

    他身边的人都知道他这几年来为了走到沈清竹身边有多努力。

    他舍弃了往上爬的名额来当沈清竹的助理,沈清竹抗拒任何近距离接触,他却有着超乎常人的耐心。

    花了十年让她习惯他的存在,替她处理生活一切琐事,挡掉所有不必要的社交。

    在外人看来,沈清竹对他已足够特殊。

    生性孤僻的首席天才独独记得他的生日,也会在他不舒服时破例让他留宿在休息间。

    但只有顾舟衍知道,生日礼物是一笔大额转账,因为她不想多花心思在挑选礼物上。

    而留宿那晚,她通宵工作,任他独自在隔壁咳嗽发烧,未曾多问半句。

    也没人知道,沈清竹答应跟他结婚不是因为他终于打动了她的心,而是因为两个月前那场绑架案。

    沈清竹被绑架,他只身一人闯入那座废弃工厂。

    为了护着沈清竹,顾舟衍成了暴徒新的靶子。

    他们将他踹倒在地,棍棒砸在他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硬是没喊一声疼,暴徒被彻底激怒,将他的头狠狠撞向冰冷的水泥地。

    他成功给沈清竹拖延时间等到了警方救援,自己却因为受伤严重,差点没救过来。

    终于醒来时,向来如非必要不出实验室的沈清竹坐在他的病床前。

    她眼底满是血丝,声音沙哑:

    “我们找个时间去见一下父母,好商定婚期。”

    数年相处,顾舟衍清晰地看出沈清竹眼里的歉意。

    她只是因为愧疚,所以选择和他结婚。

    但他还是卑劣地接受了这场道德绑架,只为换取一个留在她身边的机会。

    如果不是陆川的出现,他或许,能自欺欺人一辈子。

    顾舟衍从师姐的办公室离开,走出行政楼时,外面的大屏正直播着国际峰会的现场。

    几个人聚在屏幕下仰头看着,兴奋地交头接耳:

    “快看!是沈首席和陆川师兄!”

    “他们站在一起好配啊……听说这次陆师兄的论文还是沈首席亲自指导的。”

    “沈首席这么高冷的人居然亲自指导,果然就算是冰山也会被陆师兄这样的太阳融化啊。”

    周边的喧嚣让他头晕眼花,全院上下都在夸赞陆川与沈清竹的般配。

    而他陪伴了沈清竹这么久,却没几个人知道他才是她的正牌未婚夫。

    顾舟衍压下难受的眩晕感抬头去看。

    屏幕特写里,陆川正侧身对沈清竹耳语,而她微微低头倾听。

    二人距离极近,但她却毫无不适。

    那个连他汇报工作时都要保持三米安全距离的人,此刻却允许别人的气息拂过耳畔。

    他曾以为,她划下的界限无人能越。

    可是陆川的出现,让他看见了不一样的沈清竹。

    他想起他

    顾舟衍动作很快。

    婚房里属于他的痕迹,一天之内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中介带着客户来看房时,几乎看不出这里曾有人生活过的气息。

    就像他这个人,花了这么多年,也没能在沈清竹的生命里留下什么印记。

    “顾先生,您确定急售吗?这个地段和装修,挂这个价格很吃亏的。”

    “确定。”顾舟衍签好委托协议,声音平淡,“越快越好。”

    这栋房子是他当初满怀憧憬买下的,现在他要离开了,也没必要了。

    研究院要求他完成工作交接再走,他还得留在总部半个月。

    沈清竹和陆川回来的那天,京市下了场不小的雨。

    顾舟衍在实验室整理数据,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沈清竹的消息:

    【已落地。】

    以前,无论多晚,无论天气多糟,只要看到这三个字,他都会立刻放下手头的一切赶过去。

    就算他重感冒发烧,还是强撑着开车去接,结果在等她时烧晕了过去,最后还是沈清竹自己打车回的实验室。

    她后来知道,也只是淡淡说了句:“下次不舒服,不用来。”

    没有关心,只是陈述。

    他却为这句“不用来”难过了很久,觉得是自己搞砸了。

    顾舟衍按熄屏幕,继续核对数据。

    研究院为载誉归来的沈清竹和陆川举行了小范围的接风宴。

    顾舟衍本不想去,但副院长亲自开了口,他找不到理由推脱。

    他到得晚,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宴席已过半程,主角自然是坐在主位的沈清竹和紧挨着她的陆川。

    陆川正绘声绘色地讲着峰会上的趣事,逗得满桌笑声不断。

    连一向孤僻的沈清竹,也只是安静地坐着,没有流露出丝毫不耐。

    偶尔陆川说到兴奋处揽住她的肩膀摇晃,她也只是微微蹙眉,并未躲开。

    “哎呀,说起来昨天真是狼狈死了。”

    陆川话锋一转,他的目光扫过角落的顾舟衍。

    “航班晚点,出来又下大雨,我和师姐等了好久都没打到车,行李箱都淋湿了。”

    “舟衍哥,我记得以前都是你负责接机的呀,这次怎么没来?”

    一瞬间,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顾舟衍身上,带着探究的意味。

    顾舟衍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抬眼迎上陆川看似无辜的目光:

    “接机安排车辆,并不在我的职责之内。”

    陆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坐在主位的沈清竹,终于将视线投了过来。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顾舟衍看清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诧异。

    是了,她大概是习惯了。

    习惯了他事无巨细的安排,习惯了他永远在需要时出现。

    就像空气,存在时不觉得,消失才会感到细微的不适。

    这顿饭在一种微妙的氛围里结束。

    众人散去时,沈清竹在走廊尽头拦住了顾舟衍。

    “你怎么了?”

    她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淡。

    顾舟衍停下脚步,看着她。

    走廊灯光在她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浅影,他曾一度觉得能这样看着她一辈子都是恩赐。

    “你指什么?”

    “陆川只是无心一问。”

    沈清竹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解释。

    “这次峰会,他的专业领域确实提供了很多帮助。你是我的生活助理,这类琐事应该……”

    顾舟衍知道,她是以为自己在因为陆川闹小脾气,所以才会这样当场下他面子。

    “沈清竹。”

    这是他

    沈清竹眉头微蹙:“你说什么?”

    就在她怔住的时候,陆川从走廊尽头跑来:

    “师姐!3号样本出问题了!”

    沈清竹立即转向他:“怎么了?”

    “临界值超标,你快来看看!”陆川拉住她的手腕。

    她回头看了眼顾舟衍,语气平静:“数据紧急,等我处理完再说。”

    说完,她没再给顾舟衍任何回应的时间,跟着陆川快步离开了走廊。

    顾舟衍站在原地,看着她们消失的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并不意外,在她那里,什么都比他重要。

    而她所谓的“再说”,大概率是没有下文。

    反正婚礼的所有琐事,她也从不过问,只负责出人。

    现在通知到了,他的义务就尽了。

    婚房委托了中介出售,但他之前租住的公寓也早已退掉,顾舟衍这才发现他一时竟没了落脚点。

    半小时后,顾舟衍站在了一处单元房的门口。

    开门的是他母亲,见到他,脸上瞬间堆起热络的笑:

    “舟衍?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清竹呢?没一起上来?”

    顾舟衍侧身挤进门,声音平淡:“她没来。”

    客厅里,父亲正和弟弟顾耀窝在沙发里看电视,脚翘在茶几上。

    听到动静,父亲立刻扭头,目光越过顾舟衍向他身后张望:

    “沈教授呢?在楼下停车?”

    “我们分手了。”

    空气凝固了一秒。

    “你说什么?”

    父亲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声音拔高。

    “分手?什么叫分手了!”

    “就是取消婚约,以后没关系了。”

    顾舟衍重复了一遍,语气没什么起伏。

    “砰——!”

    父亲猛地一脚踹翻了眼前的玻璃茶几,上面的果盘、茶杯哗啦啦碎了一地。

    滚烫的茶水泼到顾舟衍的小腿上,带来一阵刺痛的灼热感。

    “你这个废物!”父亲额角青筋暴起,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老子白养你这么大了,沈清竹什么人,多少人想攀都攀不上!你倒好,说分手就分手?”

    顾耀翘着二郎腿,阴阳怪气地开口。

    “哥,不是我说你。人家沈教授什么身份?身边围着转的哪个不是顶尖人才?”

    “我可听说了,人家单位那个陆川,他导师的儿子,那才叫门当户对。”

    他嗤笑一声,上下扫了顾舟衍一眼:

    “你除了这张脸还能看,还有什么?当初能搭上沈教授就算你烧高香了。你但凡有点自知之明,就该懂事点,忍一忍不就过去了。”

    “女人嘛,低头哄哄就好了。你现在闹分手,我彩礼钱找谁要去?你这不是断你亲弟弟的后路吗?”

    顾舟衍看着眼前这三张因为利益落空而扭曲狰狞的脸,听着这些剜心刺骨的话,小腿被烫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却远不及心口的冰凉。

    这就是他的家。

    他曾经渴望从这个小家里得到一点温暖,哪怕是虚假的。

    他赚的每一分钱,大部分都填进了这个无底洞。

    弟弟上三流大学的赞助费,父母不断索要的“养老钱”,家里换房的首付……

    他近乎麻木地付出,心里却还藏着一点卑微的期盼。

    直到沈清竹答应跟他结婚,家里的态度才骤然转变,电话多了,语气热络了。

    甚至偶尔会关心他累不累。

    他竟然天真地以为,这是迟来的亲情,是父母终于看到了他的价值。

    现在这层假象被彻底撕碎,真相血淋淋地摆在面前。

    他们图的,从来都是他能从沈清竹身上榨取的利益,而不是他顾舟衍这个人。

    顾舟衍没再说话,甚至没去处理腿上的烫伤。

    他直接拉过墙边的行李箱,转身就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说你两句还敢甩脸子了!”

    “有本事滚了就别再回来!看谁还把你当个东西!”

    顾舟衍用力带上房门,将一切喧嚣隔绝在身后。

    老旧的楼道声控灯忽明忽灭,他靠在墙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天地广阔,他竟然无处可去。

    顾舟衍拖着行李箱,在研究院后勤处拿到了临时宿舍的钥匙。

    房间在顶楼角落,足够他凑合半个月。

    他抱着一个略显沉重的纸箱,里面是些零碎物品和书籍。

    正准备上楼却迎面撞见了正往下走的沈清竹和陆川。

    陆川手里拿着个文件夹,正侧着头和沈清竹说笑,差点撞上顾舟衍。

    他“哎呀”一声,扶了一下顾舟衍怀里有些滑落的箱子。

    “舟衍哥,你搬什么呀?这么重,我帮你拿上去吧?”

    陆川笑容爽朗,语气热络。

    顾舟衍下意识地收紧手臂,避开了他的接触:

    “不用,谢谢。”

    “没关系啦,我力气大着呢!”

    陆川说着又要伸手。

    这时,一旁沉默的沈清竹却突然上前一步从顾舟衍手中接过了那个箱子。

    陆川见状笑起来:

    “师姐!你这双手可是要做精密实验的,国宝级的存在,怎么能干这种粗重活呀!”

    沈清竹抬眼看向陆川时,向来清冷的眼底含着极淡的笑意,语气是顾舟衍从未听过的、带着点纵容的调侃:“哪有你金贵。”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顾舟衍的心脏。

    他刚做她助理不久时搬一摞厚重的文献,没能抱住,散落一地。

    他手忙脚乱地去捡,沈清竹正好经过,他当时又急又窘,生怕她觉得他笨手笨脚。

    她却只是停下脚步,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弯腰帮他捡一本,只是后来让行政给他配了一辆带轮子的推车。

    她从不会对他说“我来”,更不会用这种带着亲昵玩笑的语气说他金贵。

    陆川被沈清竹的话逗笑,耳根微红:

    “师姐你又取笑我!”

    沈清竹没再说什么,只是问:“几楼?”

    “四楼。”顾舟衍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回答。

    两人就这么抱着箱子,一边说笑一边自然地继续往楼上走。

    陆川说着刚才实验数据的一些趣事,沈清竹偶尔回应一两句,气氛轻松融洽。

    顾舟衍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保持着几步的距离。

    这个画面,其实很常见。

    这十年里,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这样跟在她身后。

    看着她独自走远的背影,后来,看着她身边多了陆川。

    而他一直像个多余的影子,努力追赶,却始终无法真正融入她的世界。

    走到402门口,顾舟衍拿出钥匙开门。

    宿舍条件简单,一床一桌一柜,带着独立卫浴,但很干净。

    沈清竹把纸箱放在门口空地,动作随意。

    她这才像是终于想起什么,抬眼打量了一下这间狭小的宿舍,目光重新落回顾舟衍身上。

    “怎么想到住宿舍?”

    顾舟衍把行李箱拖进来,声音平静:“婚房我卖了。”

    他说完,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等待什么。

    或许是一句质问,或许是一丝惊讶,但身后只有短暂的沉默。

    然后,他听到沈清竹语调都没变一下:

    “住不惯就换一套,没必要委屈自己住这里。”

    顾舟衍缓缓直起身,转头看向她。

    她根本不在意。不在意婚房,不在意他为什么搬出来。

    甚至可能,压根没把他昨晚说的“取消婚约”当真。

    陆川站在沈清竹身后,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弯了一下:

    “舟衍哥,那你先收拾,我和师姐还要去一趟数据中心。”

    沈清竹冲他微一颔首,算是告别,便转身和陆川一同离开。

    顾舟衍站在原地,他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被勒出红痕的手。

    委屈自己?

    他真正的委屈,是数年付出被视而不见。

    是满腔热忱只能换来转账弥补,是舍命相护只得到愧疚的婚约,是永远比不上一个能让她露出笑容、让她觉得金贵的人。

    酸涩感后知后觉地、汹涌地漫了上来,淹没了心脏,堵住了喉咙。

    接下来几天风平浪静,顾舟衍刚结束一组数据模拟,正在收拾东西。

    实验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孙姐脸色发白:

    “舟衍!快!你妈和你弟在门口闹翻了天,保安根本拦不住!”

    顾舟衍心一沉,他那天出来后断了给家里的资金供给,没想到立刻就被找上门了。

    他远远就听见弟弟顾耀嚣张的骂声和母亲王桂芬的哭嚎混作一团。

    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王桂芬坐在地上拍腿哭喊:

    “没天理啊!儿子有出息了就不认爹娘了!”

    而顾耀正指着保安鼻子叫骂:“滚开!我找我亲哥要钱天经地义!”

    顾舟衍挤进人群:“妈,顾耀,你们干什么!”

    “干什么?”顾耀一把甩开保安,冲到顾舟衍面前。

    “顾舟衍,你长本事了?我彩礼钱就差二十万,你今天必须给我拿出来!”

    “我每个月给的生活费足够家里开销。你的彩礼,我一分没有。”

    顾舟衍声音冰冷。

    “放屁!当初搭上沈清竹的时候怎么那么大方?现在被甩了,没钱充大头了是吧?”

    顾耀猛地伸手狠狠推了他一把。

    “给你脸不要脸!”

    顾舟衍猝不及防,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

    手肘和膝盖狠狠磕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血丝渗了出来。

    四周瞬间死寂,所有人都惊呆了。

    顾舟衍撑着想站起来,膝盖却一阵剧痛,让他一时无法动弹。

    火辣辣的疼痛从擦伤处传来,但比疼痛更刺骨的是当众被亲生弟弟推倒在地、如此狼狈不堪的屈辱。

    他抬眼看着自己为之付出了十多年的家人,声音冷硬。

    “我说了,没钱。”

    “我让你嘴硬!”

    顾耀彻底失控,顺手抄起旁边花坛里装饰用的金属小雕塑,朝着顾舟衍就砸了过去。

    人群惊呼尖叫,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急速闪到顾舟衍面前。

    “砰!”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那金属雕塑狠狠砸在了来人的后背上。

    是沈清竹。

    她不知何时出现,将顾舟衍严严实实地护住,用后背硬生生接下了这一下。

    她闷哼一声,眉头紧锁,但护着顾舟衍的身形纹丝不动。

    顾舟衍愕然。顾耀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王桂芬更是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像筛糠。

    她儿子居然打了沈清竹!这下别说要钱,怕是整个家都要完了!

    “报警。”沈清竹的声音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有人袭击科研人员,威胁公共安全。调取监控,保留证据。”

    警笛声很快由远及近。顾耀和王桂芬面如死灰。

    被警察带走时,王桂芬还在哭嚎:

    “舟衍!我是你妈啊!你不能这么对我们!”

    顾舟衍看着母亲和弟弟被带上警车。

    周围人群散去,但刚才被指指点点的目光仍如芒在背。

    他勉强站起,却踉跄了一步。

    沈清竹扶了他一把,看到他的伤。

    “去一趟医务室吧。”

    顾舟衍抬起眼,看到她垂下的眉眼。

    这个神态,让他倏然想起了高中时的她。

    那时沈清竹就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天才,竞赛奖项不断,永远高悬在光荣榜顶端。

    即使性格淡漠,也是无数少年人仰慕的对象。

    而顾舟衍成绩中庸,父母也不关心他,是班里最不起眼的存在。

    他们的人生,本不该有交集。

    直到一次被顾耀诬陷而被父亲揍瘸了腿,因不想被其他人发现异常,所以体育课上僵坐在操场角落。

    在等所有人都离开时,却听见脚步声去而复返。

    是沈清竹。

    她将一瓶碘伏和一包纱布轻轻放在他身边。

    “他们都走了。”她语气平淡,视线礼貌地避开他青肿的脚踝,“雨大,没人会看见。”

    窗外倾盆大雨,他看见她湿漉漉的头发和肩膀。

    那一刻,心脏失控的轰鸣盖过了窗外雨声。

    他在家是多余的,在校是透明的。

    偏偏是这个他连仰慕都不敢的少女,在他最狼狈时维护了他摇摇欲坠的自尊。

    沈清竹施舍给她一点光,他便如飞蛾扑火。

    后来他拼命学习,勉强和她进了同一所大学。

    她依旧是天之骄女,毕业后成为研究所最年轻的首席。

    他往研究所里投了简历,放弃一切晋升机会,只为站在沈清竹身边。

    “顾舟衍?”

    她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校医正在为他清理伤口,沈清竹站在一旁,语气平淡。

    “家里的事情,尽快处理妥当。不要影响工作。”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顾舟衍心中因她方才维护升起的细小火焰。

    她的维护无关顾舟衍本人,只是觉得这件事扰乱了她的生活。

    他垂下眼帘,最终只是应了一声。

    等伤口处理完毕,沈清竹看了眼时间:“今晚师门小聚,一起过去吧。”

    席间气氛热络,话题自然围绕着刚取得的学术突破。

    陆川正坐在沈清竹身旁,眉飞色舞地说着海外见闻。

    陆教授满面红光,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弟子和儿子。

    他目光在沈清竹和陆川之间转了转,笑呵呵地开口:

    “清竹啊,这次和小川合作得很顺利嘛。你们俩,一个沉稳一个机灵,专业上互补,性格上也合拍。”

    “你年纪也不小了,一直埋头学问,个人问题也该考虑考虑了。我们小川呢,就是有时候孩子气了点,但心是好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意图再明显不过。

    桌上几个知道沈清竹婚约的人都安静下来,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顾舟衍。

    陆川红着耳根喊了声“爸”,视线却看向沈清竹,满是期待。

    顾舟衍垂着眼,坐在角落,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

    沈清竹沉默了几秒,语气是一贯的平静:

    “谢谢老师关心。不过我目前的重心还在项目上,暂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话音落下,陆川脸色变得煞白。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清竹,猛地站起身,转身就冲出了包间。

    “小川!”陆教授喊了一声。

    沈清竹看着陆川跑开的背影,眉头蹙了一下,随即也站起身:

    “老师,我去看看。”

    包间里一片尴尬的寂静。

    孙姐忍不住凑近顾舟衍,压低声音:

    “舟衍,这……清竹她怎么不说你们订婚了?”

    “要不我跟陆老师说一下吧。”

    顾舟衍摇了摇头:“没必要。”

    当事人都不愿说出口的关系,由别人来宣示,更像是一场笑话。

    坐了几分钟,胃里实在难受。

    顾舟衍轻声说了句“去下洗手间”,也离开了包间。

    他没去洗手间,而是走到了餐厅后门僻静的小院。

    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包厢里的闷热和酒气。

    然后,他看到了他们。

    就在不远处的海棠树下,陆川背对着他,将沈清竹整个人都抱在怀里。

    他急迫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为什么不可以?师姐,我喜欢你,我知道我不够成熟,比不上舟衍哥那样沉稳……”

    “可是我会努力的!他能做到的,我也可以学!”

    沈清竹虽然没有回应那个拥抱,但这份容忍本身,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顾舟衍想起自己为数不多几次尝试靠近她时,她那一瞬即逝却清晰存在的回避。

    就在这时,沈清竹似乎感应到什么,抬起了头。

    顾舟衍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地回视着她,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默剧。

    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

    沈清竹的瞳孔似乎微微缩了一下,让人以为是错觉。

    陆川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并未察觉:

    “我比他更了解你,更懂得怎么让你开心……”

    顾舟衍没再停留,转身离开。

    回到包厢,他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告辞。

    孙姐担忧地看着他,终究没再说什么。

    他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心里那片灰烬,似乎也被这风吹得四散,空落落的。

    等到他洗漱完正准备休息,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他拉开门,沈清竹站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

    顾舟衍看着门外的沈清竹,没有让开,也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询问她的来意。

    她静默了几秒后开口:

    “陆川的事……我拒绝了他。”

    她顿了顿,又解释了一句。

    “你不要多想。”

    顾舟衍感到意外,他以为她是来告诉她,她和陆川在一起了。

    可她现在站在这里,告诉她,她拒绝了陆川。

    甚至担心他会多想,所以来解释。

    他语气平静:“你答不答应他,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沈清竹似乎没料到他会是这样全然事不关己的反应,眼神有点错愕。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要休息了。”

    “顾舟衍。”沈清竹的手按在了门框上,阻止了他关门的动作。

    她的声音沉了几分:“你最近,很不对劲。”

    顾舟衍没说话,只避开视线不再看她,径直关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门外那个他追逐了十年的人。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顾舟衍缓缓吐出一口气。

    心口某个地方,传来一阵细微的闷痛,像被什么东西锈蚀着。

    特意来为他解释这种事不是沈清竹的性格,他从未在她嘴里听到过这些她认为多余的话。

    过去他小心翼翼,喜怒哀乐皆因她起,她视而不见。

    他看着她被陆川表白毫无波动,她反倒特意上门澄清。

    为什么?一种混杂着荒谬和淡淡酸涩的情绪漫上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被手机铃声唤回神智。

    “舟衍!你看到内部系统刚公示的顶刊论文录用通知了吗?”

    “那个‘新型材料’的一作,怎么是陆川?那项目不是你和沈首席牵头做的吗?数据还是你熬了几个月测出来的!”

    顾舟衍的心猛地一沉。

    “你说什么?”

    “你快看系统!署名只有陆川一个人!连沈首席的名字都没挂!这怎么回事啊?”

    顾舟衍立刻打开电脑,登录网站。

    公示栏里,最新一条消息赫然在目:

    祝贺陆川作为被《材料前沿》正式接收……

    《材料前沿》,领域内的顶级期刊。

    而那篇论文的标题,正是他和沈清竹这几个月投入心血最多的那个项目。

    由他最初提出构想,和沈清竹反复论证,泡在实验室里做了三个月实验才得到关键数据的课题。

    按贡献,这篇论文的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片刻后,她才开口,吐出来的字句却让顾舟衍彻底心寒。

    “舟衍,你当初来研究院,不就是为了能留在我身边工作吗?”

    顾舟衍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她继续说着,逻辑清晰:

    “这些虚名,对你来说并不重要。你在我团队里,我能保证你安稳无忧。”

    “但陆川不一样,他需要这些成果作为支撑,才能在这个领域站稳脚跟,走得更远。”

    轰——!

    顾舟衍只觉得耳边一阵嗡鸣,血液都冷了下去。

    原来她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他放弃晋升机会、甘愿做个助理是为了什么。

    她不是不懂,她只是不在意。

    并且,她将他的付出和退让,当成了可以随意处置他心血的筹码和理由!

    他用十年时间,证明了自己的一腔孤勇,最终在她那里只换来一句轻飘飘的“不重要”和“他更需要”。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问她凭什么替他决定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想问她知不知道那些数据是他熬了多少个通宵、失败了多少次才得到的……

    但最终,他只是疲惫地挂断了电话。

    研究院紧接着举行了一场重要的学术报告会。

    那篇署名陆川、发表于顶刊的论文,正是此次报告的亮点之一。

    报告由陆川主讲。

    他穿着得体的西装,阐述论文的核心观点。

    台下不时发出赞许的低语,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提问环节,一位匿名线上参会者突然在公共聊天区抛出了一段留言:

    “质疑报告人陆川先生的学术诚信!这篇论文的核心数据,与顾舟衍先生早期发表的实验记录高度重合。”

    “请问陆川先生如何解释数据来源?这是否属于窃取同事成果并数据造假?”

    现场一片哗然!

    大屏幕上的内容被迅速放大,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陆川站在台上,脸色一下变得惨白,眼神慌乱地看向台下的沈清竹。

    会议主持人试图控制场面,但窃窃私语声已经盖不住了。

    顾舟衍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这不是他做的。他没想过用这种激烈的方式鱼死网破。

    就在这时,他感受到一道目光射来。

    他抬起头,正好撞上沈清竹的视线。

    她隔着人群看着他,眉头紧锁,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质疑,以及……深深的失望。

    她甚至不需要开口,顾舟衍已经读懂了她眼神里的全部含义。

    她连问都不需要,就认定了是他因为不满署名问题,故意在这种时刻匿名爆料。

    他在她眼里,就是一个为了毁掉陆川的前程,甚至不惜损害研究院声誉的人。

    顾舟衍的心沉了下去。

    沈清竹已经站起身,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走上了主讲台。

    她从僵硬的陆川手中拿过话筒,面对着骚动的会场。

    “我是沈清竹。关于刚才的匿名质疑,我在此说明。”

    “这篇论文的所有工作,是在我全程指导和监督下完成。陆川研究员是主要完成人,我以个人学术声誉担保。”

    她顿了顿,视线转向脸色苍白的顾舟衍方向:

    “顾舟衍是我的助理,他主要负责一些辅助和文书整理,并不具备独立完成此项研究的核心能力。这项成果,属于陆川,毋庸置疑。”

    台下彻底炸开了锅。

    “首席亲自担保!”

    “原来顾舟衍只是个打杂的?”

    “怪不得署名没他,看来之前是误会了……”

    顾舟衍站在原地,感觉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

    沈清竹看向身边眼眶泛红的陆川,语气缓和了些许:

    “陆川,你继续讲后面的内容。”

    沈清竹的话像一把刀子,扎进顾舟衍的心脏后还在里面拧了一圈。

    台下那些恍然大悟的、轻蔑的目光,更是将他钉在了耻辱柱上。

    辅助工作?文书整理?不具备核心能力?

    她当众否定他的全部价值,将他的尊严踩在脚下,只为给另一个男人铺路、正名。

    陆川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得意,像根针,刺破了顾舟衍最后一丝理智。

    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

    委屈和愤怒汇成一股他从未有过的冲动。

    他猛地站起身,径直就要朝台上走去。

    就在他的脚刚迈上台阶第一步,手腕骤然被一股大力抓住!

    沈清竹快步下来,她的手紧紧箍住他的腕,力道大得让他骨头生疼。

    “放手!”顾舟衍挣扎,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沈清竹看也没看他,对着台下骚动的人群微一颔首:

    “抱歉,我的助理只是来和确认一下一些细节。”

    说完,她不顾顾舟衍的挣扎,几乎是半强制地,将他强硬地带离了报告厅前台。

    门“砰”地一声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昏暗的灯光下,只有他们两人。

    顾舟衍用力甩开她的手,赤红着眼睛瞪着她,胸口剧烈起伏:

    “沈清竹,你为了他就这样把我踩成一个只会打杂的废物,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却没让眼泪掉下来。

    沈清竹沉默地看着他,走廊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看不清表情。

    就在顾舟衍以为她会继续用那些道理搪塞他时,她却突然上前一步。

    一只手环绕住他的脖颈,另一只轻抚着他的侧脸。

    然后,她仰起头,冰凉的唇瓣毫无征兆地覆上了他的。

    这是一个短暂、干燥、没有任何情欲色彩的接触,一触即分。

    顾舟衍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沈清竹微微退开些许,低头看着他震惊到失语的样子,红唇微动了一下:

    “这样……可以消气,不去打扰现场了吗?”

    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他追逐了十年,幻想过无数次靠近,甚至接受了那场源于愧疚的婚约……

    他曾经那么卑微地渴望过她的触碰。

    可现在,这个他期盼已久的亲吻,却在这种情况下,以这种方式落在了他的唇上。

    为了让他闭嘴。为了不让他去毁掉陆川的“重要时刻”。

    巨大的羞辱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比刚才当众被否定时更甚百倍。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沈清竹的脸上。

    顾舟衍用尽了全身力气,手掌心被打得发麻。

    沈清竹的脸偏了过去,白皙的脸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印。

    她怔住了,似乎完全没料到他会动手。

    顾舟衍的眼中充满血丝,却依旧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你觉得我闹这么一出,就是为了这个?”

    “沈清竹,你真让我恶心。”

    沈清竹僵在原地,脸上火辣辣地疼,她看着顾舟衍那双彻底失望的眼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顾舟衍不再看她,猛地转身,用力推开门出去。

    他没有再回报告厅,没有再去争辩什么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