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那个漏雨的小土屋里,已经三天了。

    尸首都要臭了,怀里却还死死勒着那个红塑料袋。

    活着的时候,收养来的孙女嫌我脏,嫌我穷,嫌我是个只会捡破烂的老不死。

    为了不耽误她做阔太太,我连死都死得很安静,没敢给人添麻烦。

    也没关系的。

    唯一遗憾的,就是这袋子里攒了二十年的钢镚,没法亲手给她。

    四周云雾散开。

    只看见一片金光里,菩萨正低眉看着我,目光悲悯。

    我吓得一哆嗦,赶紧把那个袋子往身后藏了藏。

    对不起,菩萨大人,我要撒谎了。

    ……

    菩萨轻声问我:“老人家,尘缘已了,为何还不肯放手?”

    我缩了缩脖子。

    “没,没啥。就是些破烂,带习惯了。”

    我是个捡破烂的,脏惯了,怕弄脏了这神仙地界。

    菩萨没说话,只是挥挥手。

    面前出现了一面云镜,里面是我那间漏雨的小土屋。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墙上挂着一张发黄的照片。

    照片里,我抱着一个小女娃,笑得没了牙。

    那是小满。

    “林招娣,你也算苦了一辈子。”

    菩萨叹了口气,“可生死簿上记着,你一生未婚,无儿无女。这照片上的孩子,是你拐来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想起村里人以前指着小满脊梁骨骂“野种”的样子。

    我挺直了佝偻的腰,急得满脸通红,大声嚷嚷:

    “不是拐的!是我生的!那就是我亲孙女!”

    “我儿子死的早,儿媳妇跑了,这就是我老林家的种!”

    我喊得震天响,生怕菩萨不信。

    我要是承认是捡的,小满就是没人要的弃婴了。

    我的小满,现在是大城市的阔太太,不能是个弃婴。

    那会让她在婆家抬不起头的。

    菩萨身边的童子皱眉:

    “大胆!菩萨面前岂敢妄语?那女子明明与你毫无血缘,且……她若是你亲孙女,为何你死后三天,她连个电话都没打回来?”

    我愣住了。

    三天了吗?

    原来我已经死在那堆废纸壳里三天了啊。

    我干笑两声,搓了搓满是老茧的手:

    “她忙。大城市的人,都忙。”

    “再说了,是我不让她回来的。我嫌她烦,真的。”

    为了证明我不稀罕她,我特意摆出一副嫌弃的表情。

    “那死丫头,小时候就贪吃,长大了也不孝顺,我早就当没这个孙女了。”

    “菩萨,您快送我走吧。我也没啥心愿,就想下辈子……别再这么穷了。”

    我撒谎了。

    其实我有心愿。

    我怀里的塑料袋里,装着我这辈子的心愿。

    菩萨没理会我的催促。

    指尖一点,云镜里的画面变了。

    那是个大雪天。

    垃圾桶旁边,有个纸箱子在动。

    我那时候还年轻点,正翻垃圾呢,听见像猫叫一样的哭声。

    扒开一看,是个冻得发紫的女娃娃。

    “造孽啊……”

    我把她揣进怀里,用体温去暖。

    那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邻居都劝我扔了。

    “招娣婶,你自己都吃不饱,养个赔钱货干啥?”

    画面里的我,笨拙地熬米汤,用手指头蘸着喂她。

    “谁说是赔钱货?这是老天爷赏我的满仓谷子,就叫小满。”

    镜子里的画面转得飞快。

    小满长大了,粉雕玉琢的,特招人稀罕。

    就是跟着我捡破烂,总是脏兮兮的。

    那天,小满指着好心人送的旧黑白电视,眼睛亮晶晶的。

    电视里是一望无际的蓝。

    “奶奶,那是啥?”

    “那是海。”

    “海真大啊!比村口的水塘大多了!奶奶,我也想去看看。”

    七岁的小满,趴在我膝盖上,天真地许愿。

    画面里的我,摸着她枯黄的头发,笑得满脸褶子:

    “好,奶奶给小满攒钱。等攒够了,咱们就去看海。”

    从那天起,我捡破烂更勤快了。

    一个塑料瓶五分钱,一个易拉罐一毛钱。

    我把这些钱,一个个洗得干干净净。

    怕丢了,就用塑料袋一层层包好,藏在床底下的砖缝里。

    那是奶奶给小满攒的“海”。

    云镜外,童子看着看着,眼圈红了。

    “她既是你养大的,为何后来……”

    画面一转,色调变暗了。

    小满上了初中,开始住校。

    我去给她送咸菜,为了不给她丢人,特意穿了件捡来的、最干净的衬衫。

    可还没进校门,就看见小满和几个同学走在一起。

    同学指着我:“小满,那个捡破烂的老太婆在看你诶。”

    小满脸色一下子煞白。

    她扭过头,拉着同学快步走开,声音尖锐又慌张:

    “我不认识她!可能是认错人了吧。”

    我站在校门口,怀里的咸菜罐子滚落在地上,摔碎了。

    那是我腌了一个月的萝卜条。

    我想喊她,嗓子却像堵了团棉花。

    最后,我默默蹲下身,把地上的碎玻璃和萝卜条一点点捡起来。

    不能扎着孩子们的脚啊。

    菩萨叹息:“众生皆苦,唯情难渡。”

    我急忙摆手解释:

    “不怪孩子!那时候孩子小,要面子,正常!”

    “而且,而且后来她考上大学,不是也回来看我了吗?”

    是对是错,我心里门儿清。

    但我不能让菩萨觉得小满是个白眼狼。

    要是损了阴德,下辈子投胎不好咋办?云镜不留情面,继续转动。

    小满确实回来了。

    带回来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说是城里的大老板。

    小满穿着漂亮的长裙子,站在满是霉味的小屋里,像只高贵的白天鹅。

    她嫌弃地用手帕捂着鼻子。

    “奶奶,我要结婚了。嫁到南方去,很远。”

    我高兴得手都在哆嗦,想去拉她的手,又怕手上的黑泥弄脏她的裙子。

    “好事,好事啊!奶奶给你准备了嫁妆……”

    我正想去挖床底下的砖头。

    小满冷冰冰的声音打断了我。

    “不用了。你那些脏东西,我不想要。”

    “还有,婚礼你就别去了。阿豪家是有头有脸的,有个捡破烂的奶奶,我会让人笑话。”

    画面里的我,背影僵了一下。

    然后慢慢转过身,笑得比哭还难看:

    “对,对。奶奶晕车,去不了那么远。不去好,不去好。”

    小满走的时候,没回头。

    只扔下一句:“以后别给我打电话了,长途费挺贵的。而且阿豪不喜欢家里有穷亲戚。”

    从那以后,我的小满,就真的断了线。

    云镜里的画面,变成了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我老了,眼睛花了,捡不动瓶子了。

    但我还是每天去翻。

    因为那个塑料袋里的钱,还不够去海边的路费啊。

    我想着,小满不回来也没事。

    等我攒够了,我就寄给她。

    告诉她,奶奶没骗人。

    画面定格在我倒下的那个雨夜。

    我死死护着怀里的红塑料袋,像护着刚捡回来的小满。

    最后一口气,我还在念叨:

    “满啊,看海……钱够了……”

    大殿里死一样的寂静。

    童子气得浑身发抖:“这等不孝女,该入畜生道!”

    我急了,“噗通”一声跪下,把怀里的红塑料袋举过头顶。

    “别啊!求求菩萨!”

    “孩子没错,是我没本事,没给她好生活!”

    “她在大城市不容易,要面子也是应该的!”

    我手忙脚乱地解开那个塑料袋的死结。

    手抖得厉害,解了好半天。

    里面是花花绿绿的票子,大多是一块、五毛的,还有沉甸甸的硬币。

    我捧着这些钱,像捧着稀世珍宝。

    “菩萨,您神通广大。”

    “您能不能帮我个忙?把这些钱,给小满寄过去?”

    “就说是……是我捡废品意外发财了,留给她的遗产。”

    “别说是我省吃俭用攒的,她嫌脏,知道了该不想要了。”

    菩萨看着我手里那一堆零钱。

    目光悲悯,却未动。

    “林招娣,你可知,你这一生行善积德,本可许个好来世。”

    “你若将这功德换了这心愿,来世恐又要受苦。”

    我想都没想,咧嘴一笑,露出漏风的牙床:

    “苦点怕啥?只要小满好好的,我不怕苦。”

    “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答应了孩子的事儿没做到。”

    菩萨轻轻一叹。

    “痴儿。”

    只见菩萨衣袖一拂。

    云镜里的画面,切到了现实。

    那是南方的一栋大别墅。

    那只红塑料袋被快递员像扔垃圾一样,扔在了别墅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

    “哎哟!轻点!那可是钱啊!”

    我在云镜外急得直跺脚,心疼得不行。那袋子不结实,别给摔破了。

    小满穿着真丝睡衣走了过来,一脸嫌恶地用脚尖踢了踢那袋子。

    袋子没系紧,“哗啦”一声。

    几枚发黑的五分硬币滚了出来,还在白色的地毯上留下了一道道黑印子。

    那是我特意用牙膏刷过的,可放的时间太久了,还是生了锈。

    小满的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

    她捏着鼻子后退两步,转头冲着屋里的男人喊:

    “阿豪!你看啊!那老太婆是不是疯了?”

    “给我寄一堆废铜烂铁过来,还是带着馊味的!她是不是故意恶心我?知道我过得好,想提醒我以前是捡破烂的?”

    男人的声音从书房传出来,透着不耐烦:

    “早就让你跟她断干净。马上就要尽调了,要是让人知道我有这种穷亲戚,公司的上市计划受影响怎么办?”

    我愣住了。

    两只手尴尬地悬在半空,原本想去摸摸云镜里小满的脸,现在却不敢动了。

    不是的……

    满啊,奶奶不是想恶心你。

    奶奶是怕那硬币不值钱了,想给你凑个整,让你能去看看海。

    我在菩萨面前局促地搓着衣角,小声辩解:

    “孩子爱干净,这钱……确实脏。是我没本事,换不到新票子。”

    “她生气是应该的,应该的。”

    云镜里,那个叫阿豪的男人走了出来,踢了一脚地上的硬币。

    “正好,你明天回去一趟。”

    “把你的户口迁出来,跟她把亲子关系解除公证一下。这种累赘,还是送进养老院省心,别让她以后有机会来讹咱们。”

    解除……亲子关系?

    我心里“咯噔”一下。

    虽然小满一直不知道她是捡来的,户口本上我也一直写的是“孙女”,但当初为了上户口,村里确实开了个收养证明,压进了放户口本的箱底。

    她要是回去翻户口本,肯定能看见那个证明!

    “不行!不能回去!”

    我急得想去捂住云镜,转头哀求菩萨:

    “菩萨,别让她回去!求您了!”

    “她一直以为是我亲孙女,这要是知道自己是没人要的弃婴,她心气儿那么高,受不了的啊!”

    童子冷哼一声:“都这时候了,你还护着她?她回去是为了跟你断绝关系!”

    我惨然一笑:

    “断了好,断了好啊。”

    “我是个累赘,断了她就能飞得更高了。可千万别让她知道身世,就让她以为我是个坏心眼的亲奶奶,也好过知道自己被亲爹娘扔进垃圾桶强。”画面里,小满虽然一脸不情愿,但还是为了丈夫的前途,拿着我的红袋子,:

    【兹证明:林招娣于一九九三年冬,捡拾弃婴一名,取名林小满……】

    小满的手猛地僵在半空。

    那一瞬间,屋子里静得可怕。

    连风吹过破窗户的呜呜声,都像是哭泣。

    她死死盯着那张纸,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嘴唇哆嗦着:

    “弃……弃婴?”

    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吹过。

    里屋那道破旧的蓝布帘子,被风轻轻掀起了一角。

    露出了床上,一双穿着打补丁布鞋的脚。

    脚尖僵硬地冲着天,一动不动。

    那双脚,干枯得像两截老树根,皮肤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灰败色。大脚趾那里的布鞋磨破了一个洞,露出一小块黑紫色的指甲。

    小满手里的铁盒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里屋静得可怕。

    那种死寂不仅仅是没有声音,而是空气中所有的生机都被抽干了。

    小满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她的目光顺着那双脚,一点一点,艰难地往上移。

    那是她曾经最熟悉的蓝布裤子,膝盖上还打着两个颜色不一样的补丁。

    那是她小时候最嫌弃的旧棉袄,领口总是有一股洗不掉的油烟味。

    现在,那股味道里,混杂着一种更刺鼻、更冰冷的腥臭气。

    那是死亡的味道。

    “啊……”

    小满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气音。她想叫喊,想逃跑,可双腿软得像面条。

    她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那张总是对着她笑出一脸褶子的脸,此刻瘦得脱了相,颧骨高高耸起,眼窝深陷。嘴巴微微张着,像是在呼喊什么,又像是最后一口气没上来,被硬生生憋在了喉咙里。

    那双总是浑浊却温和的眼睛,半睁半闭,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

    盯着她刚刚进来的方向。

    我在云镜外,急得用手去捂镜面。

    “别看!满啊,别看!”

    “奶奶现在样子丑,吓人!别看了!”

    我慌乱地求着身边的童子:“快,快把这镜子关了!别吓着孩子!她从小胆子就小,连杀鸡都不敢看,哪能看死人啊!”

    可童子不动,菩萨也不动。

    我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小满像是被抽了魂一样,一步一挪地走到床边。

    她颤抖着手,伸向我的鼻子下面。

    没有气。

    真的是一点气都没有了。

    小满的手指触碰到我的皮肤,那是比冰块还要刺骨的凉。

    这一触,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

    小满猛地缩回手,整个人向后跌坐在地上。地上的尘土扬起来,呛得她剧烈咳嗽,可咳着咳着,就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干呕。

    “呕——”

    她吐不出东西,只是干呕,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死了……?”

    她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怎么能死了呢?”

    “我还没把户口迁走……我还没跟你断绝关系……你怎么就死了?”

    她突然爬起来,发疯一样抓住我僵硬的肩膀,用力摇晃。

    “林招娣!你起来!”

    “你别装死!你是不是知道我要来,故意吓唬我?啊?你以前不是身体挺硬朗吗?捡破烂能背着我走十里地,怎么现在就死了?”

    我的头随着她的摇晃无力地摆动。

    我看着心疼啊。

    傻孩子,别摇了。

    “林招娣!你说话啊!”

    小满吼着吼着,声音突然劈了叉,变成了一声凄厉的哭嚎。

    “你不是说要给我攒钱看海吗?你那袋子破烂钱还在地上扔着呢!你起来捡啊!你不是最爱钱吗?”

    她抓起那个被她扔在地上的红塑料袋,把里面剩下的硬币一股脑倒在我冰凉的尸体上。

    “哗啦啦——”

    硬币砸在我的脸上、身上。

    有的顺着衣领滚进了我的脖子里。

    冰冰凉凉的,和我现在的体温一样。

    小满看着那一床的硬币,看着那些五分、一毛的钢镚,在透过破窗户射进来的阳光下,闪着廉价却刺眼的光。

    她突然不动了。

    她的目光落在我枕头边。

    那里放着半个咬了一口的冷馒头,和一碗已经干得裂缝的咸菜。

    还有一张被我不小心压在身下的照片。

    那是她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我们唯一的合影。

    照片背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那是她教我的:【小满,奶奶的命。】

    小满颤抖着抽出那张照片。

    “弃婴……”

    她看着手里的收养证明,又看看那张照片。

    “我是弃婴……是你捡了我……”

    “那我刚才……我都说了什么啊?”

    她想起刚才在大门口骂的那些话,想起她要把我送进养老院,想起她嫌弃这些硬币是垃圾。

    “啪!”

    一声脆响。

    小满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脸瞬间肿了起来。

    我在云镜外心疼得直哆嗦:“哎哟!傻丫头!你打自己干啥!不疼啊!”

    “不知者无罪,奶奶不怪你!真不怪你!”

    可她听不见。

    她跪在床前,把脸埋进我冰冷僵硬的手掌心里,发出了一声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哀鸣。

    “奶奶……”

    这一声奶奶,迟到了整整三年。

    却是在我已经听不见的时候,喊得最真切的一次。小满在地上跪了很久。

    直到太阳偏西,屋子里的光线越来越暗,阴冷的气息像蛇一样缠绕上来。

    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老林婶?在家不?这两天咋没见你出来倒泔水?”

    是隔壁的王婶。

    王婶推开门,一眼就看见了满地的硬币,还有跪在床边、衣着光鲜却狼狈不堪的小满。

    “哎哟!这是咋了?”

    王婶吓了一跳,紧接着看见了床上僵硬的我。

    “我的天爷啊!老林婶!”

    王婶这一嗓子,把周围的邻居都喊来了。

    不一会儿,狭窄的小破屋里就挤满了人。

    大家看着已经死了好几天的我,再看着那个早已远走高飞、如今突然出现的“金凤凰”,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有同情,有叹息,更多的是指责和鄙夷。

    “这不是小满吗?哟,现在是大老板的阔太太了,还知道回来啊?”

    说话的是村东头的李二麻子,嘴巴向来毒。

    “你奶奶死了都得有三天了!臭在屋里都没人知道!你这个当孙女的,平时连个电话都没有,这时候回来干啥?收尸啊?”

    小满低着头,一句话不说,只是死死攥着那张收养证明。

    “行了,少说两句。”

    王婶叹了口气,走过来想拉小满起来。

    “小满啊,你奶奶……走得苦啊。”

    “前几天变天,她老寒腿犯了,疼得下不来床。我去给她送饭,她还跟我说,‘不碍事,不用告诉小满,小满忙,是大城市的人,不能让她操心’。”

    小满的身体猛地一颤。

    王婶红着眼圈继续说:

    “她总说你孝顺,说你给她寄钱,说你让她去享福是她自己不去。可我们谁不知道啊?你那一走就是三年,连个信儿都没有。”

    “你奶奶想你想得,天天抱着你那张照片在村口坐着。一看见有豪车经过,她就伸着脖子看,以为是你回来了。”

    “上个月,她捡破烂的时候摔了一跤,把腿摔断了。为了省钱给你攒钱看那个什么……什么海,她死活不去医院,就弄了点草药敷着。”

    “她是活活疼死、熬死的啊!”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尖刀,狠狠捅在小满的心窝子上。

    原来,我在电话里说的“挺好”、“吃得好”、“身体硬朗”,她全都信了。

    或者说,她因为不耐烦,根本就没有仔细听过我声音里的虚弱。

    小满猛地抬起头,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腿摔断了?”

    她颤抖着手去掀我的裤管。

    果然,那条干枯的小腿上,肿得老高,皮肤发黑溃烂,上面糊着黑乎乎的草药渣子。

    那是得有多疼啊?

    我在云镜外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其实也没多疼,真的,忍忍就过去了。”

    “王婶也是,多嘴干啥。让孩子心里难受。”

    小满看着那条腿,眼泪断了线一样往下掉。

    她想起自己坐在宽敞明亮的别墅里,喝着燕窝,嫌弃奶奶打电话啰嗦的时候,奶奶正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去捡瓶子。

    为的,就是给她攒那个“看海”的钱。

    “我是混蛋……我是畜生……”

    小满一边哭,一边疯狂地磕头。

    额头磕在水泥地上,咚咚作响,很快就青紫一片。

    “奶奶!我对不起你啊!”

    “我不配当你孙女!我是个白眼狼啊!”

    周围的邻居们看着她这样,也不好再说什么难听话了,纷纷叹着气开始帮忙张罗后事。

    那个叫阿豪的男人,这时候打来了电话。

    手机在死寂的屋子里突兀地响起来。

    小满接起电话,阿豪不耐烦的声音传了出来,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喂?手续办完没有?办完了赶紧回来,晚上有个酒局,你得陪我去。”

    “对了,那老太婆要是缠着你要钱,你一分都别给。听见没?”

    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了。

    邻居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厌恶地看着小满手里的电话。

    小满握着手机的手指节发白。

    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得像是吞了把沙子:

    “阿豪。”

    “怎么了?嗓子怎么哑了?”

    “我不回去了。”

    “什么?”阿豪的声音拔高了八度,“你疯了?明天的尽调……”

    “我说我不回去了!”

    小满突然爆发了,她冲着电话嘶吼,像是一头受伤的母兽。

    “离婚吧。”

    “这豪门太太我不当了!这富贵日子我不过了!”

    “你嫌弃我有穷亲戚是吧?你嫌弃我奶奶脏是吧?我告诉你,这世上最干净的人就是我奶奶!”

    “而你,连她的一根脚指头都比不上!”

    说完,她狠狠地把那个最新款的手机砸在了地上。

    “啪!”

    手机四分五裂。

    就像她那个虚荣的、用谎言堆砌起来的梦,彻底碎了。

    我在云镜外看得目瞪口呆。

    “哎呀!这孩子!咋能离婚呢?”

    “那是好日子啊!不用捡破烂,不用挨冻,多好啊!”

    “为了我个死老婆子,不值当啊!”

    我急得想去拉她,可手穿过云镜,只抓到一片虚无。

    菩萨却笑了。

    “林招娣,你看。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你用真心浇灌的种子,虽然长歪了一时,但根子还是正的。”入殓的时候,小满没让别人插手。

    她让王婶烧了一大锅热水。

    她脱掉了那身名贵的真丝套裙,换上了一件我在柜子里给她留的、洗得发白的大红棉袄。

    那是她十八岁那年,我给她做的。她说土,一次都没穿过。

    现在穿在身上,袖子有点短,却意外地合身。

    小满端着水盆,拿着我生前用的那块发硬的毛巾,轻轻地给我擦脸。

    热水烫过毛巾,冒出白色的热气。

    她擦得很仔细,一点一点,擦去我脸上的灰尘,擦去我嘴角的污渍。

    “奶奶,水烫不烫?”

    她轻声问着,就像小时候我给她洗脸时一样。

    “小时候我不爱洗脸,你就拿热毛巾捂我,说捂捂就白了。”

    “你看,我现在白不白?”

    她把脸凑到我面前,眼泪滴在我的脸上,温热温热的。

    “奶奶,你睁开眼看看我啊。”

    “我不嫌你脏了。我不嫌你穷了。”

    “你身上这味儿,是这世上最好闻的味儿。是家的味儿。”

    她擦过我的手。

    那双手全是老茧和冻疮,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黑泥。

    那是洗不掉的,是常年捡煤渣、捡垃圾染上的。

    小满拿着剪刀,小心翼翼地给我修剪指甲。

    一边剪,一边回忆。

    “还记得这道疤吗?”

    她摸着我手背上一道蜿蜒的伤疤。

    “那年冬天,我非要吃烤红薯。你去给我扒红薯窑,手被石头划了个大口子,血流了一地。”

    “回来你还笑着把红薯塞给我,说不疼,是红药水染的。”

    “我是傻子……我真是个傻子,那时候竟然信了。”

    小满哭得直不起腰。

    她解开我的衣服,看见了我贴身穿的那件背心。

    背心上全是补丁,密密麻麻的,像地图一样。

    而在背心的内侧,缝着一个口袋。

    口袋里,有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

    小满颤抖着拿出来。

    那是一张手绘的地图。

    画在一张捡来的挂历背面。

    线条歪歪扭扭,像蚯蚓爬,甚至有些地方还画错了。

    是我们的村子,终点是一片涂得蓝蓝的地方。

    旁边用红笔画了个大大的太阳。

    路线上,密密麻麻地标记着:

    【这里转车,省五块钱。】

    【这里有便宜旅馆,十块一晚。】

    【这里有卖馒头的,一块钱四个。】

    每一个标记,都是我戴着老花镜,去问村里出去打工的人,一点一点记下来的。

    在地图的最下面,写着一行字:

    【带小满去看海。要是钱不够,我就睡马路牙子,让小满住旅馆。】

    小满看着这张地图,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

    她仿佛看见了深夜的油灯下,我那个佝偻的身影,握着短短的铅笔头,一边查着硬币,一边在地图上画画。

    嘴里还念叨着:“这块能省点,那块给小满买个好吃的……”

    “啊——!!!”

    小满再也忍不住了。

    她抱着那张地图,抱着我冰冷的身体,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悔恨,还有无法挽回的剧痛。

    “奶奶!我错了!”

    “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带我走吧!我不看海了!我就想吃你做的咸菜!我就想听你喊我一声‘满啊’!”

    “求求你了……回来吧……”

    我在云镜外,早已哭成了泪人。

    “满啊,奶奶听见了。”

    “奶奶没走远,奶奶就在这儿看着你呢。”

    “别哭坏了身子,奶奶心疼。”

    我也想伸手去抱抱她,想告诉她那地图画了好几年,可能路线早就不对了。

    想告诉她,别自责,奶奶这辈子,有你这个孙女,值了。出殡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像是老天爷也在哭。

    小满没有请吹鼓手,也没有搞那些虚头巴脑的排场。

    她披麻戴孝,捧着我的黑白照片,走在最前面。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脸颊流下来,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那辆接她来的豪车早就开走了。

    她是徒步送我上山的。

    泥泞的山路,把她那双名贵的皮鞋粘掉了底。

    她索性把鞋踢了,光着脚走在满是石子的路上。

    脚板被划破了,血流出来,混在泥水里。

    王婶想去扶她,被她推开了。

    “这是我该受的。”

    她咬着牙,一步一个脚印。

    “奶奶背了我二十年,这最后一程,我得自己走。”

    坟地选在后山的向阳坡。

    那是我们村看太阳最好的地方。

    小满跪在泥水里,看着棺材一点点被土掩埋。

    每撒一把土,她的心就被剐掉一块肉。

    等到坟头垒起来,雨也渐渐停了。

    一道彩虹跨过山头,像是通往天边的桥。

    小满从怀里掏出那个红塑料袋。

    她把那些硬币,一枚一枚地擦干净,装进了一个崭新的玻璃罐子里。

    “奶奶,钱我不烧了。”

    “你不是想看海吗?你不是攒了一辈子吗?”

    “我带你去。”

    “咱们不坐绿皮车,不睡马路牙子。孙女有钱,孙女带你坐飞机,住大酒店。”

    “以后,你在哪,我就在哪。”

    “你就是我的家。”

    她在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起身的时候,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戾气和虚荣,只剩下一片经过洗礼后的清澈和坚定。

    她变得像我了。

    那个在风雨里,咬着牙也能活下去的林招娣。

    ……

    半个月后。

    海边。

    真正的海,比电视上看着还要大,还要蓝。

    海浪拍打着礁石,卷起千堆雪。

    小满穿着一件白色的棉布裙子,怀里抱着那个玻璃罐子。

    海风吹起她的长发,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奶奶,你看。”

    “这就是海。”

    “比村口的水塘大多了吧?”

    她打开罐子。

    那一枚枚承载着我二十年血汗和爱的硬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小满扬起手。

    硬币划出一道道银色的弧线,落入蔚蓝的大海中。

    “扑通。”

    “扑通。”

    每一声落水的声音,都像是我当年的承诺在回响。

    【等攒够了,咱们就去看海。】

    “奶奶,这一枚是给你的红薯。”

    “这一枚是给你的新棉袄。”

    “这一枚,是给你的老寒腿。”

    小满一边扔,一边流泪,一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