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是自闭症儿子小北六岁生日。
我从早上五点就开始在厨房忙活。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小北声音有些刻板,眼神从不和我对视。
“爸爸在部队忙,但他答应了小北,今天一定回来切蛋糕。”我蹲下身,试图去握他的手,却被他条件反射地躲开。
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晚上七点半。
这一年,身为特战旅参谋长陆沧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每次我试图跟他沟通小北的康复训练有多艰难,他总是皱着眉,用那种首长训话的语气说:“林听,你是母亲,带孩子是你的本分。我在前线保家卫国,你在后方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吗?”
这点小事。
他不知道为了让小北开口说一句完整的句子,我熬了多少个通宵查资料;他不知道为了陪小北做感统训练,我的膝盖全是淤青;他更不知道,我曾经是外事局最有前途的德语翻译,现在却只能在孩子睡着后,躲在厕所里接几千字的小稿子来维持职业尊严。
八点,门铃没响,手机却震动了一下。
是婆婆发来的微信。
视频背景是部队家属院的一家私房菜馆,暖黄的灯光下,陆沧穿着便装,正低头给一个小女孩夹菜,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而在他旁边,坐着一个温婉的女人,正笑着给陆沧倒茶。
婆婆坐在对面,笑得满脸褶子,手里还抱着那个小女孩。
婆婆的大嗓门透着屏幕传出来:“哎呀,看看这多像一家三口啊!还是晓曼懂事,不像家里那个,整天丧着个脸。”
轰——!
手里的手机差点滑落。
赵晓曼是陆沧牺牲战友的遗孀。
陆沧照顾她们孤儿寡母是出于道义,我也一直默默支持,甚至每个月从家用里挤出钱来给赵晓曼寄过去。
但没想到,在我儿子生日的这一天,在我苦苦等他回家切蛋糕的这一刻,他却在陪着“别人的老婆孩子”,享受着天伦之乐。
照片里,那个小女孩手里拿着的,正是陆沧半个月前就买好,说是要给小北惊喜的限量版变形金刚。
那一刻,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妈妈,蛋糕……融化了。”小北突然指着桌子说。
我转头,看到精致的汽车造型蛋糕在室温下慢慢塌陷。
门锁突然传来转动的声音。
陆沧回来了。
带着一身寒气和淡淡的烟草味进门,手里……空空如也。
“抱歉,临时有个紧急会议,回来晚了。”他一边换鞋一边漫不经心地解释,甚至没看一眼桌上那个塌掉的蛋糕。
“会议?”我听到自己声音里的颤抖,“是在私房菜馆开的会议吗?”
陆沧动作一顿,抬起头,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你什么意思?监视我?”
“是不是监视,你自己看。”我把手机屏幕怼到他面前。
陆沧看了一眼,没有丝毫愧疚,反而是一脸的不耐烦:“今天是云澜的忌日,晓曼带孩子来部队祭拜,情绪不好。妈让我去陪陪她们吃个饭,怎么了?林听,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可理喻,连烈士家属的醋都要吃?”
“不可理喻?”我气笑了,指着小北,“陆沧,今天是云澜的忌日,可也是你亲生儿子的生日!你把给小北的礼物送给了赵晓曼的女儿,你让他怎么想?”
陆沧愣了一下,似乎才想起那个变形金刚的去处,“囡囡哭着要那个玩具,我也没法拒绝。再说了,小北不是有自闭症吗?他懂什么礼物不礼物的?以后再买就是了。”
小北懂什么?
此刻,小北正死死盯着陆沧空荡荡的手,眼泪无声地大颗大颗往下掉,却一声不吭。
我深吸一口气,指着大门:“滚。陆沧,你给我滚出去。”
2
陆沧摔门而去的那个夜晚,暴雨如注。
他甚至没有一句解释,只留下一句“简直是个泼妇,你自己冷静冷静吧”,就消失在了雨夜里。
我抱着瑟瑟发抖的小北,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哭,为了这种人不值得。
可是老天似乎觉得我不够惨。
凌晨两点,小北突然开始高烧惊厥。
他的体温飙升到了40度,整个人像虾米一样蜷缩着抽搐,嘴唇发紫。
“小北!小北你别吓妈妈!”我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找退烧药,却发现家里备用的美林前两天刚过期。
外面的雨大得像要淹没整个城市,我住的小区地势低,积水已经没过了脚踝。
这种天气,根本叫不到网约车。
我颤抖着手拨通了陆沧的电话。
嘟……嘟……嘟……
无人接听。
我再打。
终于通了,却是被瞬间挂断。
紧接着,一条微信冷冰冰地跳出来:「在出任务,别烦。」
没办法,我只能给小北裹上雨衣,背起六岁的他,冲进暴雨里。
积水混着泥沙,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小北坚持住,妈妈带你去医院……坚持住……”
好不容易挪到主干道,我发了疯一样拦车。
一辆私家车终于停下,好心的司机看着狼狈不堪的我们,二话没说送我们去了最近的急诊。
急诊室里人满为患。
小北因为环境嘈杂和身体不适,情绪彻底崩溃,他在分诊台尖叫、打滚、用头撞墙。
周围投来异样的目光,有人窃窃私语:“这孩子怎么这么没教养?”
“家长也不管管。”
我顾不上解释,死死抱住小北,任由他的指甲抓破我的脖子和手臂,一遍遍在他耳边安抚:“小北不怕,妈妈在,妈妈在……”
等到挂上点滴,小北终于安静睡去时,天已经亮了。
我浑身湿透,瘫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感觉身体被掏空。
这时,旁边床位的家属在刷短视频,外放的声音很大。
“致敬最可爱的人!暴雨夜特战旅官兵紧急出动疏通下水道,帮扶受困群众!”
我下意识地抬头。
视频里,陆沧没穿雨衣,浑身湿透,正背着一个小女孩涉水前行。
那个小女孩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是赵晓曼的女儿,囡囡。
而在他不远处,赵晓曼打着伞,一脸焦急地跟在后面。
视频的配文是:「最美逆行者!某首长雨夜背发烧女童就医,铁汉柔情令人动容!」
原来这就是他所谓的“出任务”。
原来他在雨夜里背着的、焦急送去就医的,是别人的女儿。
而他的亲生儿子,在他的无视和冷漠中,差点休克在路边。
护士走进来换药,看到我脖子上被小北抓出的血痕,同情地说:“孩子爸爸呢?怎么这时候还不来?你这也得处理一下,不然感染了。”
我低下头,看着手背上还没干透的泥渍,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死了。”我说,“孩子爸爸,昨晚死了。”
3
小北住院的。
照片上,林听笑得温婉动人,而他一脸严肃。
那时候,他是真的想过要和她白头偕老的啊。
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陆沧死死捏着那个本子,指节泛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11
处理完赵晓曼的纠纷(最终通过法律途径强制执行还款),陆沧复职了。
但他被调离了一线作战岗位,去了一个闲职部门。
对于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特战兵王来说,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但他没脸抱怨。
晚上回到家,那个曾经充满烟火气的三居室,如今冷清得像个冰窖。
林听带走了所有属于她和小北的东西。
衣柜空了一半,原本塞满小北玩具的儿童房,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地板。
陆沧像个游魂一样在屋子里游荡。
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
以前这个时候,林听总是会准备好第二天早餐的半成品,包好的馄饨、切好的水果,还会贴心地贴上便利贴:【馄饨煮5分钟就好,记得吃早饭!】
现在,冰箱门上只有几个残留的胶带印记。
他关上冰箱,走到阳台。
那里曾经养满了林听喜欢的绿植,多肉、绿萝、还有那一盆被他扔掉的红玫瑰。
现在,只剩下一排枯黄的空花盆。
陆沧坐回沙发上,习惯性地想喊一句:“林听,帮我倒杯水。”
话出口,才惊觉回应他的只有死寂的回声。
他愣了一下,苦笑着起身自己去倒水。
端起水杯,却发现这是小北专用的那个印着奥特曼图案的塑料杯。
林听走得急,大概是落下了。
看着那个杯子,陆沧脑海里浮现出小北以前拿着这个杯子,怯生生地递给他:“爸爸……喝水……”
而他那时候是怎么做的?
他总是皱着眉推开:“爸爸不渴,你自己喝。男子汉大丈夫,别总黏着爸爸。”
“啪!”
陆沧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清脆的耳光声在空荡的客厅里回荡。
他把脸埋进那个小小的塑料杯里,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小北……爸爸错了……
爸爸真的错了……
可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接下来的日子,陆沧开始出现幻觉。
他在半夜惊醒,似乎听到林听在厨房切菜的声音,听到小北在房间里玩积木的碰撞声。
他惊喜地跳下床,冲出卧室,却只看到满室的月光和死一般的寂静。
那种巨大的落差感,一次次将他凌迟。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只能靠安眠药才能勉强入睡。
他终于明白,林听不仅仅是他的妻子,更是这个家的灵魂。
她走了,把这个家的魂也带走了。
留给他的,只是一具名为“家”的空壳,和无尽的悔恨。
12
一个月后,陆沧的妈从老家赶来了。
她听说儿子离婚了,不仅没难过,反而一脸喜色:“离了好!那个林听就是个丧门星!生个傻儿子,还把你的钱都卷走了!早就该离了!”
她甚至还张罗着给陆沧相亲:“儿啊,妈给你物色了个好姑娘,是咱们老家那个副县长的女儿,人家可是正经大学毕业的老师,长得可水灵了,比那个林听强一百倍!”
陆沧烦躁地想赶人,但拗不过母亲的哭闹上吊,只能勉强答应去见一面。
相亲地点定在一家西餐厅。
那个姑娘确实年轻漂亮,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画着精致的妆容,说话温声细语。
“陆大哥,我听说你是军人,我从小就最崇拜军人了。”姑娘羞涩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爱慕。
陆沧看着那一抹红,却只觉得刺眼。
林听不喜欢穿红色。
她说红色太张扬,不适合她这种做幕后翻译的人。
她总是穿米色、淡蓝色的衣服,温婉得像一杯茶。
可是那一晚,在她把那束红玫瑰扔下楼的时候,她眼里的决绝,比任何红色都要浓烈。
“陆大哥?你在听吗?”姑娘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陆沧回过神,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脸,突然问了一句:“你会做饭吗?”
姑娘愣了一下,随即娇羞地笑:“不太会……不过我可以学!现在的外卖也很方便呀。”
“你会为了孩子放弃工作吗?”陆沧又问。
“啊?这个……”姑娘犹豫了,“现在的女性都要有自己的事业吧?全职带孩子太没自我了。”
陆沧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是啊,全职带孩子太没自我了。
可是林听,那个曾经是外事局最耀眼的新星,为了小北,为了这个家,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她的自我,甘愿做了七年的家庭主妇。
而他,却把这一切当成了理所当然。
他把她的牺牲当成了本分,把她的付出当成了廉价。
“抱歉。”陆沧站起身,拿起外套,“我想我们不合适。”
“哎?陆大哥你去哪?菜还没上呢!”
陆沧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母亲正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看到他回来,立刻迎上来:“怎么样?那姑娘不错吧?我和你说,人家可是……”
“妈。”陆沧打断她,声音疲惫到了极点,“以后别给我介绍对象了。这辈子,除了林听,我谁也不要。”
“你疯啦?!”母亲尖叫起来,“那个女人有什么好?把你害成这样你还想着她?!”
“是她害我吗?”陆沧看着母亲,眼神悲凉,“妈,是我们害了她。是我们一家人,吸干了她的血,还要嫌弃她的血不够甜。”
“你走吧。回老家去。我想一个人静静。”
赶走母亲后,陆沧在储藏室里翻找东西。
他在一个落满灰尘的箱子里,找到了一本厚厚的相册。
那是林听整理的,从他们恋爱到结婚,再到小北出生的点点滴滴。
每一张照片旁边,都有她手写的注释。
他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夹着一张他随手画的草图。
那是几年前,他答应林听,等退伍了,要在老家给她盖一个小院子,种满她喜欢的花,让她在那里面安心翻译书稿。
草图很潦草,但林听却视若珍宝地收藏着,旁边写着一行小字:
【等风来,等花开,等你回家。】
陆沧抱着那本相册,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他弄丢了那个一直在等他回家的人。
这一次,无论风怎么吹,花怎么开,她都不会再回来了。
13
陆沧开始疯狂地工作,试图用忙碌来麻痹自己。
但在整理书房的时候,他在电脑桌的夹缝里,发现了一个u盘。
那是林听落下的。
他插进电脑,里面并没有什么机密文件,只有一个名为“备忘录”的文件夹。
点开,里面是几百个文档。
全是她这几年接的私活翻译稿。
而每一个文档的最后,都有一个备注:
【这笔钱存入小北的康复基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