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笔钱给陆沧买那个他看了很久的按摩椅。】

    【这笔钱给婆婆买生日礼物的金手镯。】

    ……

    几百个文档,几百个心愿。

    唯独没有一个是给她自己买东西的。

    陆沧看着屏幕,视线越来越模糊。

    他想起那个按摩椅,那是他随口提了一句腰疼,没过多久家里就多了一台。当时他还怪她乱花钱,她只是笑着说“打折买的便宜货”。

    原来,那是她熬了多少个大夜,敲了多少个字符才换来的。

    而他呢?

    他拿着家里的七十八万积蓄,去给别的女人买房,去给别的孩子做手术。

    他甚至还理直气壮地把她的电脑送人,害她丢了稿子,丢了尊严。

    陆沧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畜生。

    第二天,他去银行,把那笔追回来的七十八万,连同自己这段时间所有的工资,凑了一百万,汇到了林听的账户上。

    他不敢打电话,只敢发了一条短信:

    「林听,钱打过去了。给小北治病。不够我再想办法。密码是小北的生日。」

    然而,仅仅过了半个小时。

    手机震动。

    银行发来提示:您的账户收到转账1000000元。

    紧接着,是林听发来的一条微信。

    这是离婚后,她第一次主动联系他。

    只有冷冰冰的一句话:

    「陆参谋长的钱,太脏,我怕小北用了折寿。别再打扰我们。」

    太脏。

    这两个字,像两记重锤,把陆沧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赎罪的心理防线,砸得粉碎。

    他拿着手机,浑身颤抖。

    她宁愿带着生病的孩子过苦日子,也不愿意要他的一分钱。

    她是真的,彻底地,把他从生命里剔除出去了。

    那种无力感,让他窒息。

    他像头发疯的狮子一样冲进训练场。

    “全体集合!负重五十公斤!越野二十公里!”

    士兵们看着满眼红血丝、一脸戾气的参谋长,吓得大气不敢出。

    陆沧背上背囊,第一个冲了出去。

    他在跑道上狂奔,汗水混着泪水流下来。

    他想把自己累死,想让身体的痛苦盖过心里的痛苦。

    可是没用。

    每跑一步,脑海里都是林听那句“太脏”。

    二十公里跑完,他瘫倒在终点,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突然呕出一口血来。

    那是急火攻心,伤了根本。

    但他却在笑。

    笑自己活该。

    14

    陆沧病了。

    高烧不退,胃出血。

    但他拒绝住院,只是在家里挂着吊瓶,整个人瘦脱了相。

    病中,他那种想要见林听和小北的念头,疯狂滋长。

    他通过以前的老战友,打听到了林听在北京的住址和带小北做康复的医院。

    他连夜买了站票,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赶到北京。

    他不敢出现在她们面前,只敢像个小偷一样,躲在医院康复中心的玻璃窗外偷看。

    康复室里,林听正跪在地上,耐心地引导小北做爬行训练。

    小北虽然醒了,但智力退化到了两岁,行动也不协调。

    “小北,爬过来,拿这个苹果。”林听手里拿着一个红苹果,笑得温柔而疲惫。

    小北在地上艰难地蠕动,口水流了一地。

    旁边有其他的家长在窃窃私语:“这孩子真可怜,这么大了还不会走。那个当妈的也不容易,听说是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北京漂,男人好像死了。”

    “死了?”

    “是啊,没见孩子爸爸来过。估计是那种抛妻弃子的渣男吧。”

    玻璃窗外,陆沧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男人死了。

    渣男。

    这就是他在别人口中的形象。

    就在这时,小北突然发脾气了。

    他抓不到苹果,就把头往地上撞,发出咚咚的响声。

    “小北!别这样!”林听急忙抱住他,用手垫在他的额头下面。

    小北一口咬在林听的手臂上,死死不松口。

    林听疼得脸色煞白,冷汗直流,却一声不吭,只是温柔地拍着小北的背:“没事没事,妈妈在,小北不疼……”

    鲜血顺着她的手臂流下来,滴在白色的地砖上,触目惊心。

    陆沧看着这一幕,心如刀绞。

    他恨不得冲进去替她承受那一口,恨不得跪在她面前求她原谅。

    但他不能。

    他现在的出现,只会刺激林听,只会让小北想起那个“坏叔叔”。

    他只能站在窗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出血来。

    等到训练结束,林听背着沉睡的小北走出来。

    她瘦了很多,原本合身的衣服现在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她背着几十斤重的孩子,还要提着大包小包的康复器材,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难。

    陆沧躲在柱子后面,看着她们母子俩消失在寒风中。

    他一路悄悄尾随,直到看到她们走进一个破旧的老式小区。

    那是廉租房,没有电梯。

    林听背着小北爬上六楼,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她只能摸黑开门。

    陆沧站在楼下,看着六楼那扇窗户亮起昏黄的灯光。

    那个窗口,映出林听忙碌的身影。

    他在楼下站了一整夜。

    北京的冬夜,寒风刺骨。

    但陆沧感觉不到冷。

    因为他的心,早就冻死了。

    他终于亲眼看到了,离开他之后,林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没有抱怨,没有求助,她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一切。

    而这一切的苦难,都是他陆沧亲手造成的。

    16

    第二天,陆沧还是没忍住。

    他去超市买了满满两大袋子最好的食材,排骨、牛肉、牛奶、水果……

    他趁林听带小北去医院的时候,把东西挂在了她家门口的把手上。

    里面夹着一张没有署名的纸条:

    【给孩子补补身体。】

    他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然而,当他晚上再次来到楼下的时候,发现那些东西原封不动地被扔在单元门口的垃圾桶旁。

    那张纸条被撕得粉碎。

    而在垃圾桶上,贴着一张醒目的a4纸:

    【陆沧,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就别再来恶心我们。你的东西,连流浪狗都不吃。】

    她知道是他。

    也是,除了他,谁会做这种既蠢又多余的事。

    陆沧看着那张纸,苦笑。

    他去旁边的小面馆,点了一碗馄饨。

    这是林听以前最爱给他做的。

    面馆老板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味道很一般,皮厚馅少。

    但陆沧却吃得泪流满面。

    他想起有一次半夜,他胃疼,林听披着衣服起来,给他包馄饨。

    那时候家里没肉了,她就用虾仁和鸡蛋做馅,包得小巧精致,一口一个。

    她端着碗,吹凉了喂到他嘴边,眼里满是心疼:“慢点吃,烫。”

    那时候的他,只觉得理所当然,甚至还嫌弃她包得太慢。

    现在,他想吃那一碗馄饨,却再也吃不到了。

    他把汤都喝得干干净净,连碗底的葱花都没放过。

    付钱的时候,老板看他眼睛红肿,递给他一张纸巾:“小伙子,失恋了吧?没事,吃饱了就不难受了。”

    陆沧接过纸巾,声音哽咽:“不是失恋。是把命弄丢了。”

    他走出面馆,看着北京灰蒙蒙的天空。

    他知道,他该走了。

    他的存在,对林听来说,就是一种打扰和伤害。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亮着灯的窗口,在心里默默地说:

    “林听,小北,对不起。”

    “我会用我的方式,来赎罪。”

    他转身,朝着火车站走去。

    背影萧索,像一条丧家之犬。

    16

    回到部队后,陆沧递交了转业申请。

    他无法再面对这身军装,也无法再面对曾经的战友。

    在等待审批的日子里,他成了酒鬼。

    以前滴酒不沾的他,现在每天都要喝得烂醉如泥才能睡着。

    那天晚上,战友老张看不过去,强行把他拉去喝酒,想开导开导他。

    “老陆啊,事情都过去了,你得往前看。那个赵晓曼已经判了,钱也追回来了大半,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何必这么折磨自己呢?”

    陆沧喝得眼神迷离,摆摆手:“过不去……这辈子都过不去……”

    这时候,隔壁桌来了一个女人,穿着米色的风衣,长发披肩,背影极像林听。

    陆沧的眼睛瞬间亮了。

    那种巨大的狂喜冲昏了他的头脑。

    他猛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冲过去,一把从后面抱住那个女人。

    “林听!老婆!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他把脸埋在那个女人的头发里,贪婪地嗅着,声音嘶哑破碎,“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别走……求你别走……”

    “啊!流氓!你干什么!”

    女人尖叫着挣扎,转过身来,狠狠给了陆沧一巴掌。

    “啪——!”

    清脆的耳光声让整个大排档瞬间安静下来。

    陆沧被打懵了。

    他看着眼前这张完全陌生的、画着浓妆的脸,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最后变成了死灰。

    不是她。

    当然不是她。

    她在北京,带着孩子过苦日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对不起……认错人了……”

    陆沧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停地道歉。

    女人还在骂骂咧咧,老张赶紧过来赔礼道歉,把陆沧拉走了。

    回到宿舍,陆沧瘫倒在床上。

    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让他几欲发疯。

    他颤抖着手,拿出一个新的手机卡,拨通了那个他烂熟于心的号码。

    那是林听的电话。

    他知道她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所以特意换了卡。

    电话响了很久,终于接通了。

    “喂?哪位?”

    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清冷动听。

    陆沧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他张着嘴,想要喊她的名字,想要说我想你,想要说对不起。

    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无声的哽咽。

    他怕。

    怕一开口,就被挂断。

    怕听到她厌恶的声音。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林听似乎猜到了是谁。

    毕竟,在这个深夜,会打这种无声骚扰电话的人,除了那个疯子,还能有谁。

    “陆沧?”她问。

    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恨意,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淡漠。

    陆沧浑身一震,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听听……是我……我好想你……我想看看小北……我……”

    “哦。”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极其冷淡的单音节。

    甚至带着一丝“原来是你,真晦气”的不耐烦。

    紧接着。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没有质问,没有谩骂,只有一个“哦”。

    那一刻,陆沧拿着手机,僵硬得像一尊雕塑。

    他终于明白,最大的惩罚不是恨。

    而是无视。

    在她心里,他已经是个连恨都不配拥有的路人甲了。

    陆沧把手机紧紧贴在胸口,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17

    挂断那个电话的时候,北京正下着这一年的第一场雪。

    陆沧在这个深夜打来电话,哭着说想我,说想看小北。

    这多可笑啊。

    哪怕在一个月前,如果听到他说这句话,那个还没死透的林听或许还会心软,还会委屈地质问他为什么才来。

    但现在,那个林听已经死在冰冷的江水里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只想带着儿子活下去的母亲。

    “妈妈……”

    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呢喃。

    我猛地回头,看到小北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他的眼神是散的,并没有在看我。

    “小北,怎么了?是不是冷?”

    我扔下手机,快步走过去,用手背试了试他的额头。

    还好,没烧。

    自从那次溺水后,他的免疫系统变得极其脆弱,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高烧不退。

    这间廉租房的暖气不好,我特意给他买了最厚的羽绒被,还给他穿了两层保暖衣。

    小北没有回应我,只是身体在微微发抖。

    他的嘴唇在动,发出含糊不清的气音。

    我凑近了听。

    “水……怕……爸爸……不要推……”

    轰——!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

    他在做噩梦。

    梦里还是那天的大桥,还是滚滚的江水,还是那个为了接电话而迟疑了一秒的父亲。

    “小北不怕,妈妈在,妈妈在这里。”

    我钻进被窝,把他冰凉的小身子紧紧搂在怀里,用尽全力想要传递给他一点温度。

    眼泪无声地流进枕头里。

    陆沧,你在电话里哭诉你想孩子。

    可你知道吗?你的名字,你给的“父爱”,现在成了我要用一辈子去帮儿子治愈的梦魇。

    你想看小北?

    你怎么敢的?

    那一夜,我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听着窗外的风声,听着小北压抑的呼吸声,我心里那个关于“彻底切断过去”的念头,变得比钢铁还要坚硬。

    18

    北京的物价,比我想象的还要吃人。

    虽然我拿走了陆沧卡里的十二万,但小北的康复费用是个无底洞。

    这里的私立康复中心,一节感统课要八百,言语治疗要一千。

    加上房租、生活费、药费,那十二万就像是扔进沙漠里的一杯水,转眼就要见底。

    我必须赚钱。

    但不能出去坐班,小北现在的状态,离不开人。

    他随时可能情绪崩溃,随时可能自残,只有我在身边,他才能稍微安静一点。

    于是,我重操旧业,开始在网上疯狂地接翻译单子。

    可是,那个曾经在行业内小有名气、甚至给国际会议做过同传的“林听”,因为那次“违约事件”和两年的全职空白期,已经变得一文不值。

    我投出去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

    偶尔有回复的,也是那种压榨劳动力的廉价单子。

    “千字六十,爱接不接。”

    “急稿,今晚就要,只有两百块。”

    “听说是带孩子的单亲妈妈?那时间能保证吗?我们要的是效率。”

    为了钱,我吞下了所有的羞辱。

    这一天,我接到了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单子。

    是一家德资企业的技术手册翻译,两万字,给价八千。

    虽然比我以前的身价低了很多,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不仅是钱,更是救命稻草。

    对方要求很高,必须要线下当面沟通一次细节。

    我把小北托付给住在隔壁的王大妈。

    王大妈是个热心肠的北京老太太,虽然嘴碎,但这几天看我们孤儿寡母可怜,偶尔也会帮把手。

    “大妈,我就去两个小时,马上回来。要是他闹,您就给他放那个平板里的动画片。”我千恩万谢地塞给王大妈一袋水果。

    换上一套也是唯一一套得体的职业装,我赶到了位于国贸的写字楼。

    在那间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我就像个闯入天宫的乞丐。

    我的大衣有些旧了,袖口甚至起了球。

    我的头发只是简单地扎了个马尾,脸上因为长期熬夜而显得蜡黄。

    坐在对面的,是这家公司的项目负责人,一个妆容精致、气场强大的年轻女人。

    “林小姐,你的德语底子确实不错,在这个行业里算是资深的。”她放下文件,打量了我一眼,“但是……恕我直言,你的状态看起来很糟糕。”

    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双手在桌下紧紧交握:“抱歉,最近家里有些事。但我保证,我的专业能力没有问题,我也绝对会在截止日期前交稿。”

    “我们这个项目很重要,不仅要准时,还要随时响应修改。”她敲了敲桌子,“听说你有个生病的孩子需要全天照顾?你能保证在我们需要你的时候,你能立刻放下孩子投入工作吗?”

    那个“听说”,刺痛了我。

    在这个圈子里,并没有秘密。

    “我可以。”我咬着牙,撒了一个连自己都不信的谎,“孩子有保姆带。”

    “保姆?”女人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屑,“林小姐,我们做过背调。你住在西五环外的廉租房,你是独自一人抚养一个重度自闭症且伴有脑损伤的儿童。你前夫……哦,听说是个军官,因为作风问题被你举报了?”

    原来,我的伤疤,早就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是我的私事。”我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最后的尊严,“这和我的工作能力无关。”

    “有关。”女人合上文件夹,语气冰冷,“我们公司注重效率,也注重……形象。我们不希望合作的译员是一个生活一团糟、随时可能因为家庭琐事崩溃的怨妇。而且,你那个前夫虽然被处分了,但他的人脉还在。我们不想惹麻烦。”

    这就是现实。

    陆沧虽然倒了,但他留下的阴影,依然笼罩着我。

    哪怕我逃到了千里之外的北京,依然逃不开“陆沧前妻”这个标签带来的审视和偏见。

    “所以,林小姐,请回吧。”她下了逐客令。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那栋大楼的。

    站在繁华的国贸街头,看着来来往往衣着光鲜的白领,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

    我曾经也是她们中的一员啊。

    我也曾穿着高定套装,踩着高跟鞋,自信地穿梭在各种高端会议现场。

    而现在,我只是一个连八千块钱的单子都求不来的、被社会抛弃的单亲妈妈。

    就在我准备去地铁站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王大妈打来的。

    “小林啊!你快回来!不得了了!小北……小北咬舌头了!流了好多血啊!”

    那一刻,天塌了。

    19

    我疯了一样赶回去,抱着满嘴是血的小北冲进了最近的医院。

    急诊室里,医生给小北处理伤口,我在外面抖成筛子。

    王大妈在旁边自责地抹眼泪:“我就去上了个厕所……一回来他就这样了……这孩子怎么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啊……”

    我靠在墙上,连安慰大妈的力气都没有。

    是因为我。

    是因为我离开了他两个小时。

    是因为我妄想去争取那份工作,却忽略了他极度缺乏的安全感。

    “谁是陆向北的家长?”

    一个低沉、清冷的男声在头顶响起。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站在面前。

    他很高,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眼神透过镜片看过来,冷静得近乎冷漠。

    胸牌上写着:神经内科副主任,温言。

    “我是……我是妈妈。”我站起来,因为腿软差点跌倒。

    温言伸手扶了我一下,随即立刻松开,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孩子的情况稳住了,只是舌尖咬伤,缝了三针。”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但是,我想和你谈谈他的精神状态。你是怎么做家长的?让一个有严重自残倾向的自闭症患儿独自待着?如果咬得再深一点,或者吞咽了血块窒息,你知道后果吗?”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刀刀见血。

    “我……我要工作……”我哽咽着解释,却觉得任何解释都苍白无力,“我要赚钱给他治病……”

    温言看着我,眉头微微皱起。

    “赚钱很重要,但命更重要。”

    他递给我一张单子,“去交费吧。另外,我看了这孩子的病历,他在之前的医院做过高压氧舱治疗?效果并不好。我建议你转到我们科室,尝试一下经颅磁刺激,配合新的药物干预。但这需要家属的高度配合,不能再出现今天这种无人看护的情况。”

    我捏着那张缴费单,手在发抖。

    上面写着:预交住院押金,两万。

    我卡里,只剩下三万了。

    交了这两万,下个月的房租和生活费怎么办?

    “怎么?有困难?”温言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

    “没……没有。”我咬着牙,“我这就去交。”

    就在我排队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提醒。

    【您的账户收到转账50000元。备注:稿费预付。】

    那个拒绝了我的德企?

    紧接着,那个项目负责人的电话打了过来,语气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林小姐吗?真不好意思,刚才是我没考虑周全。我又重新审视了一下您的试译稿,非常完美!这五万是预付款,您先拿着,后续的尾款我们按千字一百二结算!您就在家安心翻译,时间上我们给您放宽!”

    我拿着手机,愣在原地。

    这不正常。

    这个世界没那么好心,资本家更不会突然良心发现。

    “为什么?”我问。

    对面支支吾吾:“哎呀,就是……觉得人才难得嘛。对了林小姐,您好好照顾孩子,工作不着急哈。”

    挂断电话,我看着那五万块钱,心里没有喜悦,只有一阵寒意。

    有人在帮我。

    或者说,有人在施舍我。

    我想到了陆沧。

    除了他,我想不到第二个人。

    他是在北京吗?

    还是动用了他所谓的那点“人脉”?

    我握着手机的手指骨节发白。

    陆沧,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吗?

    你以为用这种方式,就能洗清你身上的脏,就能让我和小北回心转意吗?

    我不想用这笔钱。

    我觉得它烫手。

    可是,转头看向急诊室紧闭的大门,想到里面刚刚缝了针的小北,想到温医生说的“命更重要”。

    我走向窗口,刷了卡。

    “交费。”

    陆沧,这笔钱,算我借你的。

    我会还。

    哪怕卖血,我也要还给你。

    因为只要我不欠你的,你就永远别想再在这个家里有一席之地。

    20

    小北住院了。

    温言虽然嘴巴毒,但他确实是个好医生。

    在他的治疗方案下,小北的情绪稳定了很多,那种尖叫和自残的频率明显下降。

    我在病房里支了一张小桌子,一边陪床,一边没日没夜地翻译那两万字的稿子。

    既然收了钱,我就要拿出对得起这笔钱的质量。

    但我依然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

    好几次,我去医院食堂打饭,总感觉身后有人跟着。

    但我回头,只能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

    有一天深夜,小北睡着了,我下楼去便利店买咖啡。

    北京的深夜很冷,路灯把雪地照得惨白。

    在住院部楼下的花坛边,我看到了满地的烟头。

    那是同一个牌子的烟——“利群”。

    陆沧最爱抽的烟,十四块钱一包,劲儿大,辣嗓子。

    以前我不让他抽,嫌味道难闻。

    他总是嘿嘿笑着,躲到阳台上去抽,抽完还会嚼两粒口香糖再来抱我。

    他说:“老婆,我这工作压力大,就这点爱好了。但在你面前,我肯定没味儿。”

    看着那一地烟头,有些已经被雪埋了一半,有些还是新的。

    显然,有人在这里站了很久,甚至不止一天。

    我站在原地,对着空荡荡的黑暗,冷冷地开口。

    “出来。”

    没有人回应。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陆沧,我知道是你。”

    我盯着不远处那棵粗壮的梧桐树,“你以为你躲着我就不知道吗?那个德企的项目,是你找人安排的吧?五万块预付款,呵,你现在倒是大方了。”

    树后的阴影动了动。

    终于,一个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借着路灯昏黄的光,我看清了他的样子。

    那一刻,我几乎没认出他来。

    这还是那个意气风发、脊背挺直如松的陆参谋长吗?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旧羽绒服,显得有些臃肿。

    头发长了,乱糟糟地顶在头上,胡茬像是杂草一样布满脸颊。

    整个人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眼神浑浊。

    最让我震惊的是,他的腿。

    他走路竟然是一瘸一拐的。

    “你的腿怎么了?”这句话脱口而出,不是关心,而是纯粹的诧异。

    陆沧停在离我五米远的地方,不敢再靠近。

    他下意识地把那条伤腿往后缩了缩,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得像是在砂纸上磨过:

    “没……没什么。前段时间训练,摔了一下。”

    他在撒谎。

    特种兵出身的他,怎么可能轻易摔断腿?

    “你来干什么?”我抱起双臂,强迫自己硬起心肠,“我记得我说过,别来恶心我们。”

    “我……我不进去。”

    陆沧慌乱地摆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就在这里看看……看看那扇窗户。我知道小北住哪一间,我就看看灯亮着,我就放心了。”

    “放心?”

    我冷笑一声,一步步逼近他,“陆沧,你看着那扇窗户的时候,是在忏悔,还是在自我感动?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深情?大冷天的守在楼下,暗中出钱帮前妻找工作,多伟大的前夫啊。”

    “不是……林听,我没那个意思……”

    陆沧急得眼眶通红,“我就是……我就是想帮你。我知道你难,北京开销大,小北治病要钱……那五万块钱是我干净的钱!是我转业费里的一部分,真的!不是脏钱!”

    我愣住了。

    “你转业了?”

    陆沧是一个把军装看得比命还重的人。

    他曾经说过,只要部队需要,他就要干到干不动为止。

    现在,他转业了?

    陆沧垂下头,看着脚尖的雪地:“嗯。转了。我不配穿那身衣服了。我给部队抹了黑,也把自己家搞散了。我现在……就是个普通老百姓。”

    “那你现在在北京干什么?”

    “我……找了个工作。保安。就在这附近的那个商场,夜班。一个月四千五,管住。”

    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卑微的祈求,“林听,我把转业费的大头都存在一张卡里了,想给你,你肯定不要。所以我才……才托老战友找了那个德企的关系,把钱以稿费的名义给你。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不想看你为了钱去受别人的气。”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曾经的他,是我的骄傲,是我的天。

    现在的他,是一个瘸着腿、当保安、小心翼翼给我送钱的颓废中年人。

    如果是以前,我会心疼死。

    但现在,我心里只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陆沧。你觉得你把自己弄得这么惨,我就能原谅你吗?”

    陆沧浑身一颤,眼里的光瞬间熄灭。

    “我不奢求原谅……听听,我知道我不配。我就是……想赎罪。哪怕只是让你和小北过得稍微好一点点,我就知足了。”

    “赎罪?”

    我笑了,笑得眼泪流出来,“你赎不了。小北的智力退化到了两岁,他可能会一辈子都这样。这是你用那几十万块钱、用你在雪地里站几个晚上就能赎回来的吗?”

    “那你要我怎么样?!”

    陆沧突然崩溃了,他噗通一声跪在雪地里,双手捂着脸痛哭,“林听,你告诉我,你要我怎么样?我去死行不行?如果我死了能让小北好起来,我现在就去死!”

    “我不让你死。”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死太容易了。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用管了。那是懦夫的行为。”

    “陆沧,你要活着。你要睁大眼睛看着,看着我是怎么一个人把小北拉扯大,看着小北是怎么在没有爸爸的世界里艰难求生。你要看着你的亲生儿子,因为你的那一秒犹豫,付出了怎样惨痛的一生。”

    “这才是对你最大的惩罚。”

    说完,我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陆沧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在寒风中,那个声音听起来像是一只濒死的野兽。

    回到病房,我看到小北还在熟睡。

    我走到窗边,往下看。

    路灯下,那个黑色的身影依然跪在雪地里,久久没有动弹。

    21

    陆沧并没有离开。

    正如他所说,他在附近的商场当了夜班保安。

    白天,他就在医院附近转悠,像个幽灵。

    他不再直接出现在我面前,而是变着法地渗透进我们的生活。

    早晨,病房门口会多一份热腾腾的小米粥和包子,是我以前爱吃的那家。

    中午,护士站会收到一箱进口的昂贵水果,指名给302病房的陆向北。

    甚至连王大妈都被他收买了。

    大妈经常拎着一些我也叫不上名字的玩具或者补品过来,支支吾吾地说是“好心人送的”。

    我知道是他。

    但我没有再扔。

    我把那些东西都折算成钱,记在一个本子上。

    既然他想赎罪,那就让他赎。

    只要他不出现在小北面前,我可以当他是一个免费的提款机和送货员。

    然而,哪怕我千防万防,意外还是发生了。

    那天,温医生告诉我,小北的恢复情况不错,可以尝试带他去户外接触一下人群,做一下脱敏训练。

    医院楼下有个小公园,很多病人家属都在那里透气。

    我给小北穿戴整齐,推着轮椅带他下了楼。

    冬日的暖阳照在身上,小北眯着眼睛,难得地没有抗拒,甚至还伸手去抓飘落的枯叶。

    “小北,看,那是小鸟。”我指着树梢,引导他说话。

    “鸟……”小北含糊地学着。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女声打破了宁静。

    “哎哟!这不是陆沧吗?怎么混成这副德行了?”

    我循声望去,只见公园的长椅旁,陆沧正穿着一身不合身的保安制服,手里拿着扫帚在扫雪。

    而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穿着貂皮大衣、浓妆艳抹的女人。

    那是赵晓曼。

    冤家路窄。

    赵晓曼看起来过得并不好,虽然穿着貂,但那张脸却显出一种刻薄的老态。

    听说她还了钱之后,被部队赶出了家属院,名声也臭了,现在不知道在哪里混。

    看到这一幕,我下意识地想推着小北离开。

    但小北似乎被那个尖锐的声音吸引了,转过头去。

    “陆沧,你当初不是挺牛的吗?特战旅参谋长啊!为了那个黄脸婆把我告上法庭,逼我还钱,害得我流落街头!现在遭报应了吧?当保安?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

    赵晓曼指着陆沧的鼻子,极尽嘲讽。

    陆沧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是握着扫帚的手青筋暴起。

    他不想在医院这种地方闹事,更不想……被我看见。

    “怎么?哑巴了?当初为了你那个傻儿子,差点没掐死我!结果呢?傻儿子治好了吗?老婆跟人跑了吧?活该!”

    赵晓曼越说越起劲,甚至伸脚踢翻了陆沧刚刚扫好的一堆雪。

    “你闭嘴。”陆沧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阴鸷。

    “我就不闭嘴!你能拿我怎么样?打我啊?你现在的身份,敢动我一下试试?我让你连保安都当不成!”

    赵晓曼嚣张地推搡着陆沧。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的小北突然有了反应。

    他死死盯着陆沧那个穿着制服的身影,盯着赵晓曼那张脸。

    某种恐怖的记忆似乎被唤醒了。

    “坏……坏……”

    小北突然开始尖叫,整个人在轮椅上剧烈挣扎,双手抱头,拼命地抓挠自己的耳朵。

    “啊——!!!坏人!推……推……”

    那尖叫声凄厉无比,瞬间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陆沧猛地抬头,看到了不远处崩溃的小北,还有脸色煞白的我。

    “小北!”

    陆沧下意识地扔下扫帚,想要冲过来。

    “别过来!”我厉声大喝。

    但已经晚了。

    小北看到陆沧冲过来,眼里的恐惧达到了顶点。

    他以为那个“爸爸”又要来伤害他,又要来推他。

    “不要!不要爸爸!走开!走开!”

    小北疯了一样从轮椅上滚下来,手脚并用地在雪地上爬,想要逃离陆沧。

    “小北!”我扑过去抱住他。

    小北在极度惊恐中,一口咬住了我的肩膀。

    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狠。

    我听到了布料撕裂的声音,接着是剧痛。鲜血瞬间染红了我的羽绒服。

    “滚!陆沧你给我滚!”

    我忍着剧痛,对着僵在原地的陆沧嘶吼,“谁让你出现在他面前的!你想要他的命吗?!”

    陆沧站在那里,看着在雪地里打滚、尖叫、满脸是泪的小北,看着浑身是血的我。

    他的脸上,露出了绝望到极点的表情。

    而一旁的赵晓曼,被这疯狂的一幕吓傻了。

    但随即,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指着小北笑了起来:

    “哎哟,这就是那个傻儿子啊?果然是个疯子!陆沧,你为了这么个疯子把自己毁了,真是天下第一大傻瓜!”

    “啪!”

    一声巨响。

    陆沧回过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巴掌扇在赵晓曼脸上。

    这一巴掌太重了,赵晓曼直接被打得飞了出去,重重摔在雪地里,半天没爬起来,嘴角溢出了血丝。

    “我要杀了你……”

    陆沧的双眼赤红,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一步步走向赵晓曼,“你再说他一句疯子试试?我要杀了你!”

    那股杀气,是真真切切在战场上见过血的人才有的。

    赵晓曼吓得尖叫起来:“杀人啦!救命啊!保安杀人啦!”

    周围的人群乱作一团。

    医院的保安冲了过来,按住了失控的陆沧。

    陆沧没有反抗。

    他只是转过头,死死地看着我和小北。

    眼泪从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流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

    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三个字,被保安拖走了。

    我抱着还在抽搐的小北,跪在雪地里,感觉心力交瘁。

    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吗?

    哪怕逃到了天涯海角,哪怕他已经跌落尘埃,这种纠缠和伤害,依然如影随形。

    温医生闻讯赶来,给小北打了一针镇定剂。

    看着怀里终于安静下来的孩子,看着不远处被带走的陆沧,再看看在地上撒泼打滚的赵晓曼。

    我突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无论是躲避,还是冷漠,都解决不了问题。

    22

    安顿好小北后,我并没有去处理肩膀上的伤口。

    我直接去了派出所。

    陆沧因为当众殴打他人被拘留了。

    虽然赵晓曼伤得不重,主要是软组织挫伤,但毕竟是在公共场合,影响恶劣。

    我见到了陆沧。

    在拘留室里,他双手戴着手铐,垂着头,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

    看到我进来,他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

    “小北……怎么样了?”

    “打了镇定剂,睡了。”

    我坐在他对面,语气平静得可怕,“温医生说,这次惊吓可能导致之前的治疗前功尽弃,甚至会有更严重的应激反应。”

    陆沧痛苦地闭上眼,双手抓扯着头发:“我对不起他……我真该死……我当时看到那个女人羞辱你,我没忍住……”

    “别给自己找借口。”

    我冷冷地打断他,“你打赵晓曼,是为了泄愤,是为了掩饰你自己的无能。陆沧,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你所谓的保护,你所谓的赎罪,对我们来说全是灾难。”

    “你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就是对他最大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