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贺云州死在大婚的第七年。

    只因他妻子苏颂音养的面首顾宿风,竟还有另一重身份——被她亲手灭国的敌国皇子。

    他为复仇而来,隐姓埋名,就是为了诬陷战神公主苏颂音通敌叛国。

    众叛亲离之际,贺云州作为她的驸马,守了一辈子规矩的病弱公子,不顾生死闯入法场劫囚。

    可天地茫茫,终究无路可逃。

    二人相拥跃下悬崖,共赴黄泉。

    或许是苍天不忍。

    贺云州重生回到了七年前,他与苏颂音大婚的那一天。

    红烛摇曳,她紧握他的手,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悔恨与诚恳:

    “是我负了你,前世未能看透顾宿风蛇蝎心肠,才酿成惨祸。这一世,我绝不会重蹈覆辙云州,你才是我此生挚爱。我们好好过日子。”

    婚后一月,她就请旨出征,战神公主的威名响彻中原。

    这次她仅用一年便踏平敌国——比前世整整早了六年。

    凯旋那日,她卸下盔甲恢复小女儿神态,靠在他怀里,愤愤不平地抱怨:

    “还是让顾宿风逃了,但我已经派人去寻了,这一次我绝不会心慈手软。”

    他信了,以为他和她的苦难终可改写,此生终得圆满。

    直到——青花楼中那位名动京城的顾公子,挂牌拍卖那天。

    苏颂音从校场不管不顾疾驰而出,深夜未归。

    府中下人悄悄搬运库中珍宝,动静惊动了他。

    他威逼老鸨套出消息,独自进入暗门,走向那间灯火暧昧的包厢。

    透过轻纱的遮挡,他一眼望见:

    苏颂音正将顾宿风死死压在榻上,观音坐莲,她绯红着脸与他抵死缠绵。

    她红唇吻过顾宿风胸膛,欣赏他屈辱又动情的神色。

    贺云州如遭雷击,站在暗室仿佛自虐般看着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苏颂音整理衣裙走出,对外室亲信低声吩咐:“为顾公子赎身,安置于梨花巷私宅,严禁任何人出入。”

    “记住,此事绝不可让驸马知晓。”

    军师周浩带着酒意笑道:“公主,这就没意思了。您堂堂一国公主,战功赫赫,何必躲着一个商贾出身的驸马,不过豢养几个面首,料他不敢反抗!”

    苏颂音眸色一沉:“你不懂。他不配进公主府的门。”

    她挥手摇头,声音里全是挣扎:“我答应云州,此生只与他好好相守。可我每夜一闭眼全是这个男人。”

    “他就像我的心魔。”她哑声道,“等我报复够了,或许就能放下回去安心陪云州一世。”

    周浩一愣,随即失笑:“恨?真恨一个人是该撵得越远越好,哪有恨到非要锁在身边天天见的?”

    他摇头叹道:“您这不是恨,是爱惨了、求不得,才变着法子折磨自己!”

    苏颂音沉默良久,低声道:

    “或许吧。若再早一些我和他,未必不能重新开始。”

    贺云州在暗处听着,想起前世顾宿风的狠毒,拳头握得青筋暴起,怎么想都觉得荒唐:

    前世与你殉情的人是我,却换你和他重新来过。

    苏颂音你真的有心吗?

    “至于驸马那边,他爱我爱得连命都不要。就算我有了别人,驸马之位也永远是他的。一个商贾之子,早该知足了。”

    贺云州无声轻笑,眼底最后一点光,彻底碎了。

    他恍惚走出花楼,满楼莺声笑语,如尖针刺心。

    他还记得初见她时——

    她得胜还朝,一身红衣骑在马上,艳丽逼人,于万千人中惊鸿一望,便让他心跳骤停。

    再见,是他灯会上被小贩污蔑伤人,她如天神降临,救他于危难之间。

    对视间,他红着脸一见钟情。

    后来苏颂音数次登门相约,带他走遍周边山水美景。

    他是江南首富的宁家嫡子,自幼病弱才情斐然,醉心诗画;

    她是举世闻名的战神公主,手握重兵行事凌冽,文武双全。

    身份并不匹配,宁家人纷纷反对。

    她不顾阻挠,求到御前,请来一纸赐婚圣旨。

    高高在上的公主,谈论嫁娶也会含蓄脸红:

    “我从小习武,你别嫌弃我与其它女子不同,不会琴棋书画,不懂当贤妻良母。”

    “你我成婚,我保证此生心中唯驸马一人,愿以性命护你周全。”

    情定三生,贺云州用利国最盛大的婚礼,娶来他心心念念的公主。

    婚后,她曾为他挡过毒箭,险些丧命;

    她带兵在外多年,每三日一封家书,字里行间都是惦念。

    他也为她散尽千金,抚恤将士、稳固军心。

    为她操持宅邸,朝堂凶险,文官爱戳她脊梁骨,他就默默在后方为她扫除一切流言蜚语。

    后来,顾宿风出现,他不是不伤心。

    但她哭着求他。

    说她已经怀孕,孩子不能没有亲生父亲。

    因为爱她,他忍了又忍,许她将这个面首养在外面。

    可重生一世,她嘴上说着悔过,却仍与顾宿风痴缠执迷不悟。

    他忍得了七年孤寂,忍得了她一时移情豢养面首,甚至忍得了赴死。

    可这一次——

    他累了,不想再忍了。

    夜深人静,贺云州独自在房中枯坐。

    他想起大婚前夜,父亲语重心长:

    “云州,伴君如伴虎,公主性情之人,若有一天她厌了你,你可想过如何自处?”

    “我宁家祖上有丹书铁卷,若有一日走投无路,可来寻我。”

    他提笔写下:

    “爹,孩儿不孝,求您动用铁卷,为我请旨与公主和离。”

    前世父亲便想动用这特权,只为让他保命离府、安然脱身,可他爱苏颂音,执迷不悟。

    而这一世——

    他笔墨微顿,继续写道:

    “缘分已尽,孩儿此生只求一个自由身。”

    2

    贺云州回房,翻出塞满了祈福香囊和符纸的匣子。

    曾经的他,担心她在外打战,最痴迷搜集这些求平安求美满的物件。

    可现在

    他只觉得可笑。

    他抱着一匣子可笑的过往,没有犹豫地投入盆中。

    火光大到灼烧指尖,他的心却越来越凉。

    苏颂音在这时回来:“云州,你在烧什么?”

    他摇头,哑着嗓子:

    “没什么,烧些无用的东西。”

    她看着灰烬有些诧异,却没深究,从怀中取出一支玉佩,塞他手心里嘱咐:

    “明日贵妃诞辰设了宫宴,你下午自己入宫,我会晚些到。”

    “我给你带了礼物,这枚玉佩很衬你。”

    她笑容甜蜜,语气像平常一样。

    一瞬间,他眼前闪过的却是青云楼榻上,顾宿风胸前晃动着那枚一样的云纹玉佩。

    看着她带着吻痕的脖颈,他伸手去探。

    她连忙将发丝拂过身前,笑着遮掩过去,热情地亲上他侧脸:

    “今日还有公务,我去书房歇息,别等我。”

    贺云州低头攥着玉佩,感到无尽的屈辱。

    他转身派人将袖中书信八百里加急送往江南。

    左不过半月,他就能彻底斩断这孽缘。

    索性无眠,他打开库房开始清点财物,打算运回江南。

    如果可以,这座用谎言困了他两世的府邸,他一刻也不想待了。

    不想误触机关,侧面一座暗室弹开。

    他一眼望去,里面的东西,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分外扎心。

    两件属于姜国的繁复婚服,鲜红如血,旁边还摆着顾宿风最钟情的那把名琴“蕉尾”。

    墙上,悄然卷着三幅画轴。

    他颤抖着手展开,顾宿风的音容笑貌跃然纸上,纵马玩乐,栩栩如生。

    画中题诗十八首,句句是憎恨,字字却是相思。

    他恍然大悟。

    与其说她恨顾宿风,不如说她恨的是顾宿风不爱她。

    而在这一片属于顾宿风的浓墨重彩中。

    他终于看到了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那卷赐婚圣旨,被随意地压在最低下。

    原来他所谓重生一世的情深意重,都是一场他的自欺欺人。

    他自嘲地笑出了声,泪水终于断了线

    苏颂音。

    见过你爱他的模样。

    我才发现。

    你好像从未爱过我。

    贺云州枯坐了一夜,第二日还是要强颜欢笑。

    穿上繁复的驸马礼服,独自进宫,给贵妃贺寿。

    御花园千鲤池畔灯火如昼,贵妃圣眷正浓,宴席极尽奢华,玩乐花样繁多。

    他无心应酬,只想一人去池边透透气,却突然发现前方一阵混乱。

    冷不防被人从后狠狠一推!

    他踉跄转身,正对上顾宿风那双淬了毒的眼睛。

    还未来得及惊呼,便被对方拽着衣袖,一同跌入冰冷的池水中!

    刺骨的寒意瞬间裹挟全身,沉重的吉服如铅块般拖着他下坠。

    他自小怕水,不免慌张。

    池水没过口鼻,带着腥气灌入胸腔,窒息感撕扯着意识。

    混乱中,他看见苏颂音焦急的身影奔至池边。

    他以为得救了。

    却发现他的妻子,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奋力游向了顾宿风。

    贺云州的心彻底沉入冰冷的湖底。

    3

    意识涣散前,贺云州被几个宫女与侍卫救起。

    他浑身湿透,被扶入偏殿更衣,狼狈不堪。

    而殿内另一头,苏颂音正紧张地用厚毯裹住昏迷的顾宿风,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周遭的目光充满怜悯与窥探,针一般扎在他身上。

    贺云州换完衣服,发现宫人全都退下了,只剩他们三人在殿中。

    苏颂音脸上掠过一丝愧疚:

    “云州你没事吧?”

    他没搭话,目光扫过他护着的顾宿风。

    他本想宿风静静地走,如今却只能撕开她虚伪的面具。

    他冷冷地问:

    “公主,这就是你所说的,处置?”

    苏颂音脸上闪过一瞬的心虚,下一刻便斥责他。

    “你再怎么气我,也不能推他入水,当众杀人啊。”

    他没想到她居然不分青红皂白。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竟以为是我推的他?”

    她别过脸去,一脸不耐:

    “你做了什么我不想追究,只要你不胡闹,日后我保证不会让他来碍你的眼。”

    他无言以对,只觉得一切没意思极了,她竟从来都不信他。

    恰好此时,殿外喧哗。

    宫宴混乱的缘由已被查明:竟是公主府的侍从中混入了刺客,现场还遗落下一个扎满银针、写着贵妃生辰八字的巫蛊娃娃!

    贵妃震怒,当即下令严查。

    贺云州看向苏颂音,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冷笑——除了顾宿风这个亡国皇子,谁还能做出这等事?此事若坐实,顾宿风必死无疑。

    苏颂音脸色骤变,显然也想到了。

    她脸色闪过一丝挣扎,最后走到他身旁:

    “云州,你帮帮我。”

    一个不好的猜想,瞬间让他毛骨悚然。

    “云州,只需你为他担下此事,我就不追究你推他入水,害他性命的事。”

    苏颂音的声音那样柔情,又那样残忍。

    贺云州只觉得自己听错了:

    “苏颂音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诅咒贵妃,是诛连九族的死罪!你让我去顶罪?”

    她猛地攥住他的手臂:

    “顾宿风的身份绝不能暴露!他若认下,必死无疑!可你背后还有宁家,还有我,贵妃总要顾忌几分,我绝不会让你有性命之忧!”

    “我不”他奋力挣扎:“你放开我!”

    她的脸色骤然沉下,冷声威胁:

    “云州,你身后还有宁家!若顾宿风今日有何不测,我此生将永无宁日——别逼我恨你!”

    他彻底僵住,脸色惨白。

    只能怔怔望着这个枕边人。

    她将一颗药丸强行塞入他口中!

    “不唔!”他全力挣扎,却终究抵不过她习武多年的身手。

    “听话,咽下去。”她抱着他低哄,动作却不容拒绝:“只是暂时的哑药。到了殿前,你无需开口,一切交给我。”

    冰冷的药丸滑入喉管,一股麻木感迅速蔓延开来,剥夺了他的声音,连四肢也渐渐酸软无力。

    他像一尊失去牵线的木偶,被她半扶着带入大殿,屈辱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耳中嗡嗡作响,只能听见她在为他罗织罪名——

    说他痴心糊涂,轻信邪道,以为将那布偶带入宫闱便能保平安,沾染龙气,殊不知早已被歹人利用。

    谁知带来的布偶竟是诅咒之物,冲撞了贵妃。

    苏颂音痛心地提及他往日里酷爱搜集吉物、笃信命理的旧事,以此佐证他愚蠢的行为。

    贵妃高坐上位,面沉如水,也不知信了几分。

    或许顾忌公主军功与江南贺氏,或许觉得此事荒唐不足为信,并未立刻发作。

    大殿众人沉默良久,贺云州听见贵妃下令: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拖下去,鞭笞四十,以儆效尤!”

    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如同案上鱼肉,被宫人按在原地。

    长鞭破空的声音尖锐刺耳,随后是阵阵皮肉撕裂的剧痛!

    他从小体弱,半点皮肉之苦都不曾受过,如今却遍布伤痕。

    他痛得蜷缩在地,却连一声哀鸣都发不出。

    眼前变得朦胧,他看见苏颂音站在不远处,别开了脸。

    她似乎确有几分不忍与心疼,却克制住上前的脚步。

    贺云州闭上眼,意识彻底昏沉。

    苏颂音,将真心给你,是我此生最最后悔的事情。

    4

    贺云州从剧痛中醒来,发现苏颂音正小心翼翼地帮他上药。

    “用了最好的玉灵膏。”

    她满眼心疼,无比真切的表情。

    让贺云州只觉得讽刺,如果不是他的样貌,她也不会一见倾心。

    如今他容颜损坏,她做出虚伪的样子,给谁看呢。

    “鞭痕太深,可能会留疤。”

    “太医已经在候着了,一定会让你恢复如初的。”

    她见他无动于衷,握上他的手撒娇:

    “我知道不是你推的他,顾宿风潜伏进宫宴是想报复我,事情败露才拉你垫背。”

    贺云州漠然移开视线。

    她声音急切,带着几分恳求:

    “云州,你体谅我一下,我只是想念笙笙…那孩子惨死时不足一岁。我只是想让顾宿风…把笙笙还给我。”

    笙笙,是顾宿风和苏颂音前世的孩子,最终却成了顾宿风报复她的牺牲品。

    贺云州本不想理她,可听到这拙劣的借口,忍不住质问:

    “你对他前世的孩子愧疚,那我的孩儿呢?”

    “橙儿不满三月,就被顾宿风毒死在襁褓之中,我期待了五年,从出生后一直捧在手心的女儿。”

    “苏颂音,她难道不是你怀胎九月生下的孩子吗?”

    苏颂音闻言面色一白,见他凄楚的眼神,不知想说些什么。

    “太医来了,王爷,顾公子醒了,正在闹呢。”

    听见侍从的禀报,她马上松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你好好休息,听太医的话,我一会再来看你。”

    她匆匆而去。

    他平复心绪,才吩咐小厮,实在不想在外人面前当一个可怜虫。

    “让太医进来吧。”

    太医诊脉后忧心忡忡:

    “驸马这伤痕极深,要尽快医治,可驸马你因体弱之症,正在服用复生丹,最后一个疗程,任何药物都有可能相冲,不能服药啊。”

    贺云州垂下眼,不免揪心。

    他自幼体弱,父母担心他寿数,问遍天下名医。

    复生丹是他所求多年,好不容易凑齐的药方,只要服用七个月就能彻底改变他的病弱体质,如今最后一个月,如果不小心沾染其他药物,就会功亏一篑。

    “这外伤可能得靠驸马硬抗了,要极为小心。”

    太医从匣子底部掏出一个小盒,放入他手中。

    “老夫毕生心血练的回春丹。只此一枚,等驸马实在熬不住,服用可保性命无忧。”

    贺云州看着手中丹药,苦涩的心中百感交集。

    他想起送去江南的家书,心中重燃一丝希望。

    只要熬过这半个月,他就能有一个好身体,从此远走高飞。

    他为了早日恢复,强迫自己忍着痛意睡下。

    夜深人静之时,他突然惊醒,背后生凉。

    顾宿风正坐在他床沿,笑着看着他:

    “驸马,你和苏颂音为何这样恨我,莫非我们在姜国见过?”

    姜国?见顾宿风主动提起这件事,他寒毛倒竖。

    顾宿风前世的心狠手辣,实在让贺云州心有余悸。

    顾宿风俊秀的脸笑得瘆人,凑近他的脸:

    “苏颂音对我的爱莫名其妙,你对我的恨与恐惧,也像空穴来风。”

    “别怕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是苏颂音最亲近的人,只要你帮我逃出去,我就放过你。”

    他充满警惕,哪怕被逼得退无可退,依旧冷声反驳:

    “苏颂音拼了命也要得到你,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顾宿风凑近贺云州,讽刺地笑出了声:

    “无关?果然你们利国人都一样恶心。”

    “明明害得我国破家亡,坠入风尘,还对我肆意凌辱。苏颂音居然还有脸说最爱的人是我。”

    “既然我报复不了她,就拿你这最亲近的人出出气吧。”

    顾宿风眼里全是疯狂:

    “既然要我活在地狱,那你们每个人都别想好过。”

    5

    顾宿风一把夺过贺云州床头防身的短剑。

    他整个人被推到在地,正要挣扎。

    却看见顾宿风竟反手将短剑狠狠刺入自己左肩,随即抓住他的手按在了伤口之上。

    顾宿风口中发出惨叫:

    “啊——”

    苏颂音闻声而入,将顾宿风搂进怀里:“宿风!”

    她见到血迹,转头怒斥:

    “贺云州,你对他都干了什么?你有什么气冲我来啊。”

    他跪倒在地,忍着浑身撕裂般的疼痛,无力地开口解释:

    “我都这样了,哪来的力气害他?你难道又要冤枉我一次吗?”

    苏颂音神情微动,低头看向怀中人。

    顾宿风虚弱地倒在她怀里:

    “你说会永远保护我,可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这样恨我,这样活着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话音未落,他嘴唇发紫,昏死过去。

    苏颂音摸到顾宿风的伤口,手上黑色的血渍触目惊心。

    “不要!”

    她含泪看着地上的贺云州,满眼失望:

    “剑上有毒,贺云州,若顾宿风有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贺云州心痛得早已麻木,无力地申辩:

    “是他陷害我!你为什么总是不信?”

    苏颂音攥着他的手腕,满眼恨意地质问:

    “解药呢,在哪?”

    荒谬之极的情况下,他反而笑了:

    “不是我下的毒,何来解药?”

    苏颂音暴怒,回头吩咐:“来人,搜。”

    一群小厮涌进来,战战兢兢地翻箱倒柜,搜出了太医给的救命丹药。

    想起这枚仅有的救命药,贺云州慌了,挣扎起来:

    “还给我,这不是解药,这是太医给我的救命丸。”

    苏颂音冷笑:

    “你还在狡辩,太医前脚走,你后脚就下毒,毒药除了你还有谁能拿到?”

    他攥着她的裙摆,身上的伤疼到让他浑身发冷,虚弱地求告:

    “我真的没有下毒。”

    苏颂音满心满眼都是对他的厌烦,呵斥道:

    “好,就算毒不是你下的,现在中毒的是顾宿风,危在旦夕的是他,这药你现在用不上,先救急有何不可?”

    她扶起顾宿风,拿着药丸往外走去。

    贺云州被她一掌推开,重重摔在地上,发丝散乱。

    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他咽下喉头的腥甜,用最后的力气企图挽回:

    “药不能给你,太医为何给我救命药,就是因为”

    “我都知道。”

    苏颂音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

    “但现在,我只想要顾宿风好好的。”

    她匆匆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他彻底脱力趴在地上,直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满心绝望。

    “你知道?所以我的命,你根本就不在乎?”

    她知道他如今不吃药,这副身体一辈子就都好不了。

    她知道他对健康身体的渴望,她知道他的梦想。

    可她如今根本不在乎。

    他躺在地上,只觉得浑身骨血越来越疼,这种撕心裂肺一般的拉扯感,让他被复生丸治愈的生机,逐渐萎靡。

    四肢百骸传来熟悉的虚弱感。

    贺云州满心绝望,以他的体质若今日不吃药,绝对会变回七个月前的病弱模样。

    他放下尊严,拍着门不断求救。

    可失去意识前,偌大的王府,无一人理会他的呼救。

    6

    被痛醒时,贺云州身旁围着很多太医,个个面色凝重。

    他的四肢虚弱得无法抬起,如今的体质好像比他吃药前还要脆弱。

    他无力呐喊,只能急促地喘息。

    他看着素白的床帐,恍惚间想起从前。

    曾经他总因为身体,耽误与她去游山玩水的许诺,好不容易的假期只能荒废的待在府中。

    他垂头丧气:“抱歉,音儿,我这身子拖累你了,以后还不知道”

    她端着药心疼的看着他:\"呸呸呸,不许说不吉利的话,云州,我一定会治好你,等以后我带你练武,走遍山川大海,我们一起白头偕老。”

    前世拿到方子时已经太晚,他的年纪错过了吃复生丸改变体质的时机。

    这一世重来,天知道他有多开心,寻了三年才寻齐药材。

    获得这一次改变体质的机会。

    万万没想到,这一世亲手毁掉他身体的人,会是她。

    他泪水裹着冷汗,肆意流淌。

    他在生死边缘熬了一夜。门外的倩影,也一夜未曾走远。

    也不知是第几日,他终于从高烧中清醒。

    苏颂音命人捧来了华服名画,堆满桌案,人却始终不敢出现。

    他闷在房中好几天,终于在小厮云哥的规劝下,愿意去湖中透透气。

    却不想直接撞见了他们。

    顾宿风半坐在石头上,苏颂音揽着他的肩头接吻。

    柔情蜜意得让人反胃。

    见他到来,苏颂音慌忙推开顾宿风,站起身。

    贺云州掉头想走,却被顾宿风叫住。

    顾宿风站起来缓缓靠近,苏颂音心虚地站在原地看着。

    “驸马,身体可好些了吗?都是我不好,坏了驸马的药,我这些天心都难安呢。”

    他口气惋惜,眼里恶意却明显,唇角挑起挑衅的幅度,背着苏颂音用气声说:

    “你真是活该当个短命鬼”

    贺云州气得浑身颤抖,抬手便是一拳。

    下一刻却在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

    背对苏颂音的顾宿风惨叫一声,迅速用碎尖石划过自己的侧脸,从耳后到下巴割出一道血口。

    贺云州后退一步,难以置信。

    苏颂音连忙上前,看到顾宿风脸上的血口,目眦欲裂。

    他缓慢地摇头,反驳都无力:“不是我,是他自己割的。”

    她用憎恶的眼神盯着他,呵斥道:

    “你当着本宫的面伤人,说他会自己毁容,当众陷害你?”

    “你当本宫是瞎子还是傻子?”

    “看来是本宫处处的忍让,宠坏了驸马,该让你好好长长教训了。”

    她厉声下令,仿若恶鬼:

    “来人,把驸马押在晓春院外的石板上跪着,没本宫的命令不得起身。”

    他被侍卫押在坚硬的石板前跪着。

    烈日之下,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

    浑浑噩噩之间,他唯一的念想就是熬到圣旨降临。

    可事与愿违。

    门外的侍卫匆匆进来禀报:

    “启禀驸马,贺老爷在来京路上被山匪掳走。”

    “匪首要求交换狱中同伙,晚一个时辰,便杀一人。”

    贺云州瘫软在地,最后一丝血色也从脸上褪去。

    7

    贺云州只觉得天旋地转。

    前世父亲能平安到老,现在却为了给他送丹书铁券进京被山匪绑架,都是他害了他。

    贺云州踉跄地向院中的苏颂音跑去。

    她正为顾宿风整理着耳后的面纱,见到他满眼不耐。

    他死死抓住她的手恳求:

    “苏颂音,求你出兵救我爹,再晚就来不及了,快啊。”

    苏颂音有些动容,刚站起身,却被顾宿风揽住腰身。

    她扫过顾宿风平静的眼神,回神后狐疑地质问:

    “这不会是你的苦肉计吧?调虎离山,方便你对宿风下手?”

    贺云州不免有些凄楚:

    “人命关天,苏颂音,你就信我这一次”

    苏颂音还在犹豫,顾宿风突然轻笑:

    “驸马,要取信于人也不难。”

    他漫不经心,说出歹毒的计策:

    “只要你愿意当众向我,磕头百下,当众认错,我便信你真的不会再因为妒忌而针对我了。”

    满院哗然,驸马向花楼面首下跪,简直是闻所未闻的羞辱。

    丫鬟侍卫同情的目光纷纷投向贺云州。

    他怔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望向苏颂音,却见她偏过头去。

    顾宿风还在得寸进尺:“不跪,就是你心里有鬼。难道驸马的面子,比你父亲的性命还重要吗?”

    贺云州看着顾宿风,浑身像是被冻结,给仇人磕头。

    想到兄长命悬一线,他喉头涌上腥甜。

    缓缓屈膝,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任由顾宿风把自己的尊严踩在脚底。

    “我错了。”

    “求你们救我父亲。”

    一声又一声,数不清次数,直到他的鲜血从额间渗出,染红了石板。

    苏颂音终于看不下去,呵斥:“够了。”

    她扶起贺云州,冷声吩咐:

    “你在你自己院子里好生待着,别靠近顾宿风。我去救你兄长回来。”

    就在苏颂音要走出院子之时。

    顾宿风凉飕飕的话,像毒箭一样飘来:

    “苏颂音——你若擅自踏出此门,我便永远不会爱你。”

    苏颂音的脚步生生定在原地,十分挣扎。

    贺云州撕心裂肺地质问:

    “苏颂音!”

    顾宿风仰起一抹邪笑,假模假样地抱怨:

    “我觉得他的心不诚,万一你真走了,他可是驸马,这里还有谁能护住我?”

    苏颂音有些不赞同地看着顾宿风:“你想干什么?”

    顾宿风挑衅的看着他:

    “公主,你总说我在你心里比他重要,口说无凭。我要你向我证明。”

    “只要你舍得让你的驸马从炭火上走过,我便相信,你对我才是真心的。”

    顾宿风在苏颂音耳边低语:

    “心甘情愿地爱你,一辈子都安心待在你身边。”

    “恰好也能有时间调查清楚,驸马有没有撒谎,三全其美啊。”

    苏颂音闻言面带犹豫地望着他。

    他顷刻间就明白了她的选择,脸上一片麻木:

    “好,我愿意走,只要你们不要言而无信。”

    8

    顾宿风让人将烧得通红的炭火铺满了庭院前的小路。

    苏颂音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顾宿风暗中看着她懊悔的表情,满意极了,回头催促:

    “驸马,快点啊,你越早走完,你父亲越早有活路。”

    贺云州不发一言,没有犹豫,赤着脚从炭上踩过。

    鲜红的木炭灼烧脚底,疼得钻心。

    皮肉烧灼的剧痛让他几乎昏厥,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

    每一步都钻心的疼,烫掉的血肉撕裂流出血水,又瞬间被火烧透了内里。

    苏颂音哑着嗓子催促:“快些。”

    他即将走到尽头时,一个踉跄跌倒在炭火上,一瞬间浑身陷入火海。

    “啊——”

    贺云州忍痛顺势翻滚,扑灭了身上的火焰,但一侧手臂和脚底早已血肉模糊。

    苏颂音急忙命人唤太医,却被贺云州厉声打断:

    “苏颂音,现在可以去救人了吗?”

    他还没说话。

    一个小厮捧着木匣慌慌张张地跑来:“山匪山匪送来了这个”

    贺云州看着盘中父亲的头颅,心彻底坠到谷底。

    他发出哀鸣,挣扎着扑过去:

    “爹”

    他几乎崩溃,不断哀鸣,指尖都不敢触碰,希望一切都是个梦。

    “云州!”

    苏颂音见此惨状,皱眉想去扶他,却被叫住。

    “慢着。”

    顾宿风看着他崩溃的模样,一脸狐疑地向苏颂音告状:

    “这该不会也是驸马为了挑拨离间,做的戏吧?”

    苏颂音见状有些怀疑,看他崩溃的模样,又有些犹豫。

    贺云州脸色惨白,捧着父亲的头颅,眼睛都快要流出血泪。

    他抬眼看向顾宿风,露出惊人的恨意。

    顾宿风不以为意,朝人群中挑了一眼。

    一个熟悉的侍卫拖着一个血人出现。

    9

    贺云州的心猛地一沉——竟是早已出嫁的管家丫鬟祥雨。

    “祥雨!你怎么”他声音颤抖着。

    前世这丫头为他挡刀惨死,这一世他一心想要弥补,让她早早出嫁,没想到再见面是如此境地。

    侍卫行礼禀报:

    “启禀公主,罪妇已招供,他伙同驸马捏造贺老爷被绑事实,就是为了毒杀顾公子。”

    侍卫一脚踢在血人身上,祥雨吐出一口血,咬着牙什么也不说。

    贺云州看见,那侍卫掌心捏着一个平安锁暗暗威胁,那是祥雨儿子百天他送给她的。

    他明白了一切,自嘲一笑。

    他不会怪祥雨被迫背叛他。

    不过是顾宿风又一场污蔑,是他没用,父亲救不了,连丫鬟都护不住。

    他闭眼等待又一轮宣判。

    但祥雨什么都没说,抢过地上通红的炭火塞入口中,吞炭自尽。

    贺云州目眦欲裂,想阻止却来不及:“祥雨!”

    他眼睁睁的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丫头,在自己面前自绝。

    那个最爱笑的、最怕疼的姑娘祥雨。

    为了他的清白,拼了一条命。

    他捂着她的脖颈,声声泣血:

    “祥雨,不要!”

    同一日内,父亲身首异处,视若亲妹的祥雨又惨死眼前。

    他所有的泪水都哭尽了,心中万分悔恨。

    侍卫轻飘飘的一句话。

    “罪妇已经畏罪自尽,听候公主发落。”

    让祥雨的死,都成了盖棺定论的证据。

    顾宿风还在说风凉话:“这样伤心,看来驸马和这丫鬟的关系,不一般呐!”

    苏颂音眼风扫过顾宿风,他自觉噤声。

    她回头看向贺云州的眼神充满嫌恶,觉得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贺云州,本宫对你太失望了。”

    “不惜用父亲性命撒谎,看来你早被恨蒙蔽了双眼。”

    “念在往日情分,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当场认错,承诺以后不会对宿风下手,本宫可以既往不咎。”

    家破人亡的是他,要认错的人居然还是他?

    贺云州缓缓站起,眼底一片苍凉,声音轻飘飘的:

    “我错?苏颂音,我最大的错就是与你成婚。”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苏颂音看着他冥顽不灵,不免怒意横生:

    “执迷不悟,来人,送驸马去别院幽禁反省,没本宫的命令,谁都不能近身伺候,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他挥开奴仆的手,一步一个血脚印踉跄往前走,声音平静的可怕。

    “若早知今日,我宁愿从未救过你。”

    也不会落入这种结局。

    他没有看身后怔愣的她,也没有看他怀中得逞偷笑的顾宿风,步履蹒跚地走出院子。

    苏颂音心中一紧,好似有什么东西彻底失控。

    顾宿风见她脸色难看,捧过她的脸看向自己,柔声哄道:

    “我现在相信,公主最爱的人是我了。我们何时才能成婚呢?”

    “听说公主给他求了赐婚圣旨,那我也要。”

    苏颂音见顾宿风倾心于她,满脸笑意,心花怒放。

    将一切不安抛诸脑后,喜笑颜开,好似终于拥有了梦寐以求的珍宝:

    “好,本宫现在就进宫给你求,等着。”

    她匆匆走远,没看见顾宿风盯着她背影毒蛇一般的眼神,以及他的喃喃自语。

    “你害我国破家亡,还想让我心甘情愿成婚?真是可笑。”

    “夫妻离心,只是第一步,你就慢慢的变成,孤家寡人吧。”

    贺云州被锁在别院自生自灭。

    只剩形同枯槁的身躯,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

    不知何时,沉重大门推开光线刺眼,他缓慢转头看向门外。

    太监走入,递给他一卷明黄圣旨。

    他握着这卷来之不易的和离旨意,哑声求证:

    “我是不是自由了?”

    宣旨公公点点头:

    “皇上不仅知晓了这荒唐事,还收到公主请旨封小倌当二驸马的折子。”

    “和离圣旨和赐婚圣旨,会在七日后一起宣旨。”

    太监看着贺云州身上的血迹斑斑,直呼造孽:

    “受贺老爷委托,杂家护送贺公子回江南,可您这要不先养养伤?”

    他心如死灰地摇摇头:

    “今日启程,越快越好。”

    对他来说,每多待一刻,都多一分煎熬。

    他毫无留恋,踏上了回城的马车,直到亲眼看着走出京城。

    他强撑的最后一丝力气终于耗尽,失去意识陷入昏厥。

    前世今生,求而不得,得而复失。

    苏颂音,从今往后,碧落黄泉,死生不见。

    10

    顾宿风斜倚在美人榻上,抓了把金珠,撒给面前跪着的侍卫。

    “差事办得利落,这是赏你的。”

    他拿着短剑把玩,带着几分戏谑的残忍:“只是没想到,你对刚为你生儿育女的发妻,也下得去手。”

    侍卫捧着金珠,满脸谄媚:

    “谢新驸马爷赏!祥雨那蠢妇,若不是顶着驸马丫鬟的名头,小人怎会娶他?如今谁不知新驸马爷才是公主心尖上的人,小人自然懂得轻重。”

    顾宿风轻笑,声音却冷了下去:

    “既如此,我再赏你一桩富贵。去把城外别院烧了,做得干净些。”

    侍卫大惊,叩首不止:

    “顾公子!谋害驸马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顾宿风俯身,目光如毒蛇:

    “你不做,现在就是个死。做好了,才有活路。”

    侍卫战战兢兢地拾起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