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宜祭祀,宜祈福,宜扫舍,宜

    人间烟火。

    县城的城隍庙,一年只在这一天,才真正活过来。

    它褪下平日里那身蒙尘的、肃穆的青灰色,被涌动的人潮、冲天的炮仗和漫天飞舞的糖画糖人,染上了一层活色生香的、喜庆的红。

    空气里,是糖葫芦的酸甜,是炸油条的焦香,是孩子们手里那只劣质氢气球的塑胶味,混杂在一起,发酵成一种独属于这个年代的、贫乏却又无比热烈的年味儿。

    在这片喧嚣的中心,庙门前最开阔的、也最显眼的位置,却辟出了一方异样的“净土”。

    没有叫卖,没有招牌,甚至没有商品。

    只有两口黑黝黝的、比人还高的大铁锅,架在临时砌起的土灶上,锅里“咕嘟咕嘟”地,熬着最纯粹的、不掺一粒杂粮的白米粥。

    米香混着柴火的清香,固执地,在这一片油腻的香气中,圈出了一方自己的领地。

    锅旁,是山一样高的、层层叠叠的巨大蒸笼。

    每一个蒸笼里,都码着数百个雪白、暄软、热气腾腾的大馒头。

    一个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干净衬衫的女人,正带着几个同样朴素的妇人,有条不紊地,将馒头和粥,一碗一碗地,递到每一个伸过来的、好奇的手里。

    “不要钱,大伙儿尝尝,我们厂新做的酱。”

    苏秀云的声音,已经听不出太多的胆怯。

    她学着公公的样子,脸上带着一种客气而又疏远的平静。

    她的身前,摆着一张铺着蓝布的长条桌。

    桌上,没有华丽的包装,只放着一排排最朴素的、土得掉渣的小玻璃瓶。

    瓶身上,贴着一张牛皮纸标签,上面是三个略显稚拙的、却又无比端正的字【淑芬酱】。

    孟山、阿虎、疯狗三人,就穿着普通的工装,像三尊沉默的门神,守在长桌的两侧。

    他们不凶,也不恶,只是用那双看透了世事的眼睛,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幅人间绘卷。

    江建国则搬了张小马扎,坐在最不显眼的老槐树下,手里,依旧在不紧不慢地,打磨着那只早已成型的木燕子。

    他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说书人,冷眼看着自己亲手搭起的戏台,和他请来的、全县城的“看客”。

    起初,没人敢上前。

    免费的东西,在这个年代,往往意味着更大的圈套。

    直到一个被孙子缠得没办法的老大爷,抱着“尝一口就走”的心态,掰了一小块馒头,蘸了一点点那红得像火的辣酱,将信将疑地,送进了嘴里。

    老大爷僵住了。

    他那张布满了沟壑的脸上,先是错愕,然后是疑惑,最后,那双早已浑浊的老眼,毫无征兆地就红了。

    他没有哭出声。

    他只是站在原地,将那块馒头,一口,又一口,极其缓慢地,咀嚼着,吞咽着。

    仿佛他吃的不是馒头,而是他那早已逝去的、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是是这个味儿”

    他喃喃自语,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老婆子,你还在的时候,做的那个辣子,就是就是这个味儿”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过身,从人群里挤了出去,佝偻的背影,在喧嚣的背景下,显得有些落寞,却又带着一丝被慰藉的满足。

    他这一走,像是打开了一个开关。

    越来越多的人,涌了上来。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他们接过那碗热粥,那个热馒头,蘸上那一点点殷红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