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块钱。

    当那五十张崭新的一元大钞被苏秀云用一块手帕小心翼翼地、一层又一层地包好,藏进贴身的口袋时,这个饱受苦难的女人,感觉自己像是揣着一座火山,既灼热滚烫,又战战兢兢。

    这笔钱,对这个刚刚经历过分崩离析的家庭来说,不啻于救命的甘霖。

    江卫国没有半分庆祝的表示,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平静。

    回到村里的第一件事,他便带着苏秀云和萌萌,昂首挺胸地走进了村里唯一的小卖部。

    在老板和一众村民惊诧的目光中,他买下了十斤白面,五斤大米,一瓶酱油,一小罐金贵的猪油,甚至还破天荒地割了一块巴掌大的、肥瘦相间的五花肉。

    当晚,江家的厨房里,第一次飘出了真正意义上的、属于家的饭菜香。

    浓白的米粥熬得见了油,金黄的小米点缀其中;新买的五花肉被江卫国用精湛的刀工切成薄片,与后院自家种的青蒜一同爆炒,油脂的香气混合着蒜香,霸道地钻进每一个角落。

    饭桌上,三岁的江萌萌第一次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将一小块炒得焦香的肉片塞进嘴里。

    那股从未体验过的、丰腴的滋味让她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小小的嘴巴鼓囊囊的,像只囤满了粮食的仓鼠。

    苏秀云一边给女儿夹菜,一边无声地流着泪。

    她吃的每一口饭,都像是在咀嚼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

    她偷偷地看了一眼身边沉默吃饭的公公,这个男人用短短几天时间,用最暴烈也最可靠的方式,为她们母女二人,撑起了一片天。

    这片天,虽然还很小,但足以遮风挡雨。

    时间悄然滑入1982年的深秋,天气一日凉过一日。

    江家的日子,却在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节奏里,悄然红火了起来。

    江卫国变得深居简出。

    他摸透了灵泉空间的反噬规律——每一次催生作物,都会消耗他的精神力,需要足足天才能缓过来。

    因此,他不再追求数量,而是将目标锁定在了极致的“质量”上。

    每隔十天半月,他都会带着苏秀云进城一趟。

    篮子里装的,不再是廉价的大路货,而是被灵泉水催生出的、品相和味道都堪称“妖孽”的蔬菜。

    有时候是水灵得能掐出汁的黄瓜,有时候是清甜如水果的番茄。

    每一次,国营饭店那个姓王的胖厨师都会在黑市的巷口准时等待,像是迎接什么稀世珍宝。

    价格依旧是雷打不动的十块钱一斤,从不还价。

    王厨师凭借着这些“秘密武器”,厨艺大赛上拿了奖,地位水涨船高,对江卫国也愈发恭敬,只称“江老哥”。

    随着手里的钱渐渐宽裕,江卫国将那栋风雨飘摇的老宅,里里外外都修葺了一遍。

    破洞的屋顶换上了新瓦,摇晃的窗户钉得严丝合缝。

    曾经阴冷潮湿的家,终于有了几分暖意。

    苏秀云的气色越来越好,脸颊上有了肉,曾经怯懦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作为女主人的从容与坚定。

    江萌萌不再是那个惊恐的小兔子,她会笑了,会拉着爷爷的衣角,用软糯的声音喊“饿饿,吃肉肉”。

    江卫国嘴上不说,但每当看到孙女那张天真烂漫的笑脸,他那颗被两世仇恨淬炼得坚硬如铁的心,总会不经意地柔软一角。

    这,才是他想要的家。

    然而,平静的日子,注定不会长久。

    初冬的一天,寒风卷着第一片枯叶敲打着窗户。

    一个穿着邮政制服的邮递员,骑着二八大杠,在江家门口捏响了清脆的车铃。

    “江卫国!有你的信!县城里寄来的!”

    在这个年代,一封来自县城的信,足以成为整个村子议论半天的大新闻。

    苏秀云有些紧张地接过了那封信。

    信封是喜庆的红色,在萧瑟的冬日里,显得格外刺眼。

    江卫国正在院子里劈柴,听到动静,他放下斧头,走了过来。

    当他的目光触及那抹红色的瞬间,他那双锐利的眸子,微微眯了起来。

    他接过信封。

    就在他粗糙的指腹触碰到那红色封皮的刹那——一股毫无征兆的、深入骨髓的阴冷,猛地从他指尖窜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这股冷,与冬日的寒风不同,它带着一种黏腻的、毒蛇般的阴毒,让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与此同时,他的脑海中,那片沉寂的空间猛地一震!

    一个模糊的、穿着白衣的侧影,如同鬼魅般一闪而逝!

    那不是江伟,也不是江莉。

    而是一个他几乎快要忘记,却又恨之入骨的身影――林晚秋!

    那个他前世最疼爱、却最终将他推入死亡深渊的养女!

    江卫国的心脏狠狠一抽,一种比面对钱家母子时更加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警兆与憎恶,疯狂地滋生开来。

    是她!

    她也出现了!

    “公公,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白?”

    苏秀云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担忧地问道。

    “没事。”

    江卫国迅速收敛了心神,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

    但他那双眸子的最深处,却已是杀机凛然。

    他用指甲划开信封,抽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张制作精美的结婚请柬。

    打开来,两行烫金的名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里。

    新郎:王振国。

    新娘:江莉。

    在名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带着炫耀的意味:新郎父亲王爱民,系县机械厂主任。

    江莉!

    她竟然勾搭上了机械厂主任的儿子!

    她寄来这张请柬,目的不言而喻。

    她不是在邀请,而是在示威,在羞辱!

    她像一只攀上了高枝的乌鸦,迫不及待地要向那个被她抛弃的、泥泞的旧巢穴,炫耀自己光鲜的羽毛。

    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江卫国:看,离开你这个老不死的,我过得有多好!

    我嫁入豪门当阔太太了,而你,只配守着你那破房子,烂在泥里!

    江卫国看着那张刺眼的请柬,脸上非但没有愤怒,反而露出了一丝诡谲的冷笑。

    凤凰?

    就凭她江莉,也配?

    恐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

    就在江卫国被这张“致命请柬”引动杀机之时,他并不知道,另一条毒蛇,也正潜伏在暗处,觊觎着这个家。

    夜,深了。

    一道瘦削、瘸腿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江家老宅的后院墙根下。

    是江伟!

    自从那天被赶出家门,他的日子过得猪狗不如。

    背上被扫帚打出的伤,加上淋了那场暴雨,让他落下病根,一条腿变得有些跛。

    他没脸回顾家,只能在村里的一个破草棚里苟延残喘,靠着偷鸡摸狗和村民们偶尔的施舍度日。

    他听说了,他那个好妹妹江莉攀上了高枝。

    他也听说了,他那个老不死的爹,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发了财,把老宅都修了!

    嫉妒与怨恨,像毒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

    凭什么?

    他才是江家的长子!

    那房子,那钱,都该是他的!

    今天,他就是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的。

    他打听到,老头子把房契地契,都藏在了堂屋的那个旧木箱里。

    他熟门熟路地翻过院墙,瘸着腿,像一只老鼠,悄悄地摸向了堂屋。

    然而,当他的手刚刚触碰到那个木箱的铜锁时,一道冰冷得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在他身后骤然响起。

    “你在找什么?”

    江伟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他僵硬地回过头,正对上父亲那双在黑暗中亮得骇人的眼睛!

    “爸我我就是回来看看”

    “是吗?”

    江卫国一步步逼近,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粗实的麻绳,“我看,你是想把这房子的根,也刨走啊。”

    恐惧瞬间淹没了江伟。

    他转身想跑,却被江卫国一把抓住后领,像拎小鸡一样,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

    “爸!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这次”

    江卫国的回答,是直接用麻绳将他的双手死死捆住。

    他没有再打江伟,甚至没有再骂一句。

    他只是拖着惨叫连连的江伟,走到了院子角落,掀开了一块沉重的石板,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那是江家的井窖。

    一口半废弃的、用来在冬天储藏蔬菜的地窖,阴冷、潮湿,深不见底。

    “爸!不要!不要啊!”

    江伟终于意识到父亲要做什么,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

    江卫国充耳不闻,他将绳子的另一头绑在井口的石磨上,然后,像吊水桶一样,将江伟一点一点,放进了那片无边的黑暗之中。

    绳子放到了底,江伟的双脚离地面还有半尺高,整个人被悬吊在半空中,四周是刺骨的阴冷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爸!我错了!拉我上去!我会冻死的!爸!”

    江卫国没有理会地窖里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哀嚎。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将那块沉重的石板,缓缓地、重新盖了回去。

    整个世界,瞬间清净了。

    只有那从石板缝隙里漏出来的、越来越微弱的哭喊和求饶声,证明着地窖里还有一个活物。

    江卫国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转身回到温暖的堂屋。

    他重新拿起那张红色的请柬,在油灯下,眼神冰冷而专注。

    窗外,王厨师带着学徒,正敲响了他家的院门。

    “江老哥!我来跟你签供货协议!这是五十块定金,您先收着!”

    屋内,是冉冉升起的事业。

    地窖下,是坠入冰窟的孽子。

    而江卫国的目光,早已越过这一切,投向了那场即将到来的、所谓的“凤凰”的婚宴。

    江莉,你以为你赢了?

    好戏,才刚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