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这天,我亲手包了三百个墨鱼饺子,沈括却全部端给了许念。
许念是我最好的闺蜜,也是我丈夫沈括的弟媳。
1
我们是一起从苏州远嫁到青岛的。
我嫁给了哥哥沈括,她嫁给了弟弟沈词。
墨鱼饺子是我最爱吃的,也是沈括追我时,跑遍半个苏州城才学来的手艺。
他说,这是我们俩之间专属的味道。
晚上七点,外面的雪下得像棉絮。
我刚把第三百个饺子捏好收边,就接到了沈词的电话。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焦急和困惑:“嫂子,我姐呢?她不是说今天在你家吃饺子吗?我妈和亲戚们都在老宅这边等我们回去过节。”
我心头一沉,回头看向空无一人的客厅。
“沈括没带她回来吗?他们下午三点就出门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沈词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我哥带走了许念?去哪了?”
我的手冻得冰凉,连指尖的白面粉都感觉不到了。
沈括回来时,身上带着一股寒气和女士香水的味道。
许念最喜欢的那款绝版沙龙香,甜得发腻。
“饺子呢?”我问他。
他脱下大衣,露出里面价格不菲的定制羊绒衫,答得云淡风轻:“给念念了,她最近和沈词闹别扭,心情不好,吃不下东西。我就想让她尝尝家乡的味道,哄哄她。”
他走过来,想像往常一样抱我,被我侧身躲开。
“沈括,那是我包了一下午的。”
我的声音在发抖,“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他脸上的温柔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耐烦。
“多大点事?林未,你怎么还是这么小家子气?”
“念念是我们全家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她是你闺蜜,也是你弟妹,你让着她一点怎么了?她从小城市嫁过来,人生地不熟,本来就敏感,我们不多照顾她,她要怎么在这里立足?”
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那我呢?
我也是从小城市嫁过来的,我也是人生地不熟。
我还是个严重的路痴,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没有他,我甚至找不到回家的路。
可他觉得,许念的敏感是敏感,我的敏感就是小家子气。
“她有沈词,有你爸妈,有你这个当大哥的护着。我呢?”我盯着他,“沈括,我只有你。”
他像是被我的话刺痛了,烦躁地扯了扯领带,从钱包里抽出一沓厚厚的人民币,摔在料理台上。
“不就是一顿饺子吗?我赔给你!”
“我带你去吃全青岛最贵的餐厅,你想吃什么都行!别为了这点小事斤斤计较,显得你很不懂事。”
钱散落一地,像是在嘲笑我一下午的辛苦和满腔的期待。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冲进卫生间,吐得昏天黑地。
沈括跟了进来,没有安慰,只是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我。
“林未,你闹够了没有?念念的婚姻都快被你这种无聊的猜忌毁掉了。”
“你再这样,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门被他用力摔上,震得墙壁都在抖。
我扶着冰冷的瓷砖,一点点滑坐在地上,感觉自己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就在这时,许念发来了朋友圈。
一张照片,九宫格的中心。
背景是沈括那辆骚包的保时捷,她坐在副驾上,笑得一脸幸福,手里捧着一个保温饭盒,里面装着我包的墨鱼饺子。
配文是:【谢谢哥哥,还是你最懂我。】
底下,沈括的妈妈,我们的婆婆,第一个点赞评论:【念念开心就好,沈词那个臭小子要是欺负你,跟妈说,妈和大哥给你做主!】
沈家的七大姑八大姨纷纷附和:
“咱们念念就是懂事,不像有的人,一点都不体谅家里人。”
“是啊,娶妻当娶贤,沈括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我看着那条条扎眼的评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快要无法呼吸。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才是那个外人。
2
第二天,沈括像没事人一样,买了早餐回来。
“未未,昨天是我不对,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他放软了姿态,从背后抱着我,“你看,我买了你最爱吃的小笼包,还是热的。”
我没有回头,声音冷得像冰:“沈括,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他的手臂瞬间僵硬了。
“林未,你什么意思?就为了一盒饺子?”
“你能不能成熟一点?我跟念念真的只是兄妹之情,她和沈词感情不好,我这个当大哥的,多关心一下不是应该的吗?”
“我只是关心她,又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至于闹到要分开的地步吗?”
我终于回头看他,一字一句地问:“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这种‘关心’,已经越界了?”
“你有没有想过,沈词会怎么想?我又会怎么想?”
“在你心里,我和你的家庭,是不是永远排在许念的后面?”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最终,他像是放弃了挣扎,疲惫地叹了口气:“好,我答应你,以后和她保持距离,工作之外不再私下见面。这样你满意了吗?”
他以为这又是一次普通的争吵,一次低头就能换来的和平。
但他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有了裂痕,就再也无法复原了。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沈括确实做到了。
他和许念的联系仅限于家庭聚会上的点头之交,微信里也只剩下工作和家族群的零星消息。
他开始准时回家,会给我带各种小礼物,会耐心地陪我这个路痴,去探索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家里的气氛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温暖而甜蜜。
我甚至开始觉得,或许真的是我太敏感了。
直到我发现了他那台几乎被遗忘在书房抽屉里的旧ipad。
那上面,登录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只添加了沈家亲戚的微信小号。
他的朋友圈,是一个我从未触及过的,属于他和许念的二人世界。
他会陪着许念去给她的孩子开家长会,照片里,他和许念,还有孩子,像是一家三口,笑容灿烂。配文是:【我们家的小状元。】
他会在许念生病时,整夜守在医院,拍下她熟睡的侧脸,配文是:【有哥在,别怕。】
他甚至会在我们结婚纪念日那天,陪着许念去看她偶像的演唱会,因为她和沈词吵架,买不到票。朋友圈里是他拍的舞台,配文是:【你的愿望,哥来满足。】
每一条动态下面,都是沈家亲戚们满怀“真情实感”的祝福和赞美。
“我们家沈括就是有担当,比沈词那个混小子强多了。”
“念念真是好福气,有这么好的大哥。”
“这才是真正的一家人,相亲相爱。”
我像一个可笑的小偷,窥探着丈夫和闺蜜的幸福生活,而我自己,则像一个被精心排除在外的局外人。
我颤抖着手,翻到了冬至那天晚上的聊天记录。
是许念发给他的:【哥,嫂子不会生气吧?这些饺子,我看着像是她特意为你包的。要不我还是给你送回去吧?】
沈括回她:【不用,她没那么小气。你安心吃,不够哥再给你想办法。】
【许念:哥,你对我真好。如果当初我嫁的是你……】
【沈括:别胡说。但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哥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我的血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原来那些争吵、冷战,在他眼里,不过是我无理取闹的小气。
而他对我所有的退让和承诺,都只是为了安抚我,好让他能更心安理得地,去当许念的“后盾”。
我的人生,好像一个巨大的笑话。
3
我怀孕了。
是在那段看似平静甜蜜的日子里怀上的。
起初是嗜睡,食欲不振,闻到油烟味就恶心。
沈括以为我只是肠胃不适,买了一堆胃药回来,嘱咐我按时吃,然后又以“公司项目进入关键期”为由,早出晚归。
直到我因为腹痛难忍去了医院,才从医生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
“你怀孕四周了,但情况不太好。”医生看着我的检查报告,眉头紧锁,“你吃了大量的抗生素类药物,对胎儿影响很大,有很高的致畸风险。”
“孩子能不能要,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和评估。”
我一个人坐在医院冰冷的长廊里,手里攥着那张b超单,感觉全世界都安静了。
手背上被自己掐出一道道青紫的痕迹,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我怪自己为什么这么糊涂,没有早点发现身体的异常。
我怪自己为什么这么愚蠢,沈括递过来的药,连看都没看就悉数吞下。
我更恨他,恨他的疏忽,恨他的不在意。
那是我们的孩子啊,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如此轻描淡写。
六个小时的等待,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医生告诉我“胎儿暂时没有发现明显异常,但需要定期复查”时,我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松懈下来,整个人虚脱般地瘫软在椅子上。
那晚,我强撑着精神,为自己做了一顿饭。
我想,为了孩子,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沈括是半夜回来的,带着满身的酒气和疲惫。他的嘴角破了,渗着血丝,像是跟人动了手。
“你又去哪了?”我问。
他没有回答,径直走进浴室,将换下的衣服和手机一起扔在了床上。
就在那时,手机屏幕亮了,一条微信消息弹了出来。
是许念。
【哥,今天谢谢你。要不是你及时赶到,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沈词他……他竟然为了别的女人打我。】
【他说我无理取闹,说我活该。哥,这个家我真的待不下去了。】
【只有你,只有你还会心疼我,保护我。哥,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弹。
原来,他晚归,他受伤,都是为了许念。
在他妻子为了他们的孩子在医院里担惊受怕、生死未卜的时候,他却在为另一个女人打架出头,扮演着救世主的角色。
沈爸爸……
那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该叫谁爸爸?
给他们一个家?
那我呢?我的家呢?
那个我从小就渴望,以为终于找到了的,可以为我遮风挡雨的家,就这样被他亲手撕得粉碎。
我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尖叫出声。
我拿起他的手机,用颤抖的手指,给许念回了一条消息:
【这么喜欢当小三破坏别人家庭吗?我用过的垃圾,送给你了,祝你们天长地久。】
“林未,你在干什么!”
浴室的门被猛地拉开,沈括冲了出来,一把夺过我手里的手机。
4
他的温柔和耐心,在触及到许念这个逆鳞时,总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条无法撤回的消息,眼睛里燃起熊熊怒火。
“你疯了吗!”他一把将我推开,我踉跄着撞在床角,小腹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我顾不上疼痛,挣扎着站起来,用尽全力甩了他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我疯了?沈括,你看看你自己做的好事!”我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沈词吗?对得起我们未出世的孩子吗!”
“孩子?”他愣住了,脸上的怒意被一丝错愕取代。
“我怀孕了。”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在你为了许念跟别人打架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医院,医生说,我们的孩子可能因为你买的那些药,变成畸形。”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怎么不说话了?”我凄厉地笑了起来,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法抑制地滚落。
“你不是很能言善辩吗?你不是最会保护许念吗?现在,你怎么不替她解释了?”
“是我错了……未未,是我错了……”他终于崩溃了,冲过来想要抱住我,声音里充满了悔恨和恐惧。
“别碰我!”我尖叫着推开他。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疯狂地响了起来,是沈词打来的。
电话一接通,沈词的咆哮声就从听筒里传了出来,尖锐得刺耳。
“沈括!你他妈的到底对许念说了什么!她割腕自杀了!现在正在医院抢救!要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沈括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雷击中。
他挂掉电话,看我的眼神,瞬间从悔恨变成了彻骨的冰冷和怨毒。
“林未,你满意了?”
他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走,跟我去医院!我要你亲眼看看,你的恶毒,把一个无辜的人逼到了什么地步!”
“我要你跪下来,跟她道歉!”
雪夜里,车子在空旷的街道上疯狂疾驰。
我被他粗暴地拽着,在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中穿行。
急救室的灯亮着,沈词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一见到沈括就冲了上来,一拳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
“你这个混蛋!你为什么要招惹她!你明知道她有抑郁症!你明知道她情绪不稳定!”
沈括没有还手,任由沈词的拳头雨点般落在自己身上。
婆婆和公公也赶来了,看到这一幕,婆婆直接哭倒在公公怀里,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个扫把星!丧门星!我们沈家到底造了什么孽,娶了你这么个恶毒的女人回来!”
我站在一片混乱和指责的中心,像一个被公开审判的罪犯。
没有人关心我是否还怀着孕。
没有人关心我是否也受到了惊吓。
在他们眼里,许念的命是命,我的委屈和痛苦,一文不值。
就在这时,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大腿内侧,缓缓流下。
我低下头,看到鲜红的血,在我脚下洁白的地砖上,晕开一朵刺眼的玫瑰。
“沈括……”我抬起头,看着那个被弟弟打得狼狈不堪的男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的孩子……好像要没了……”
“我也受不得刺激啊……”
5
世界在我眼前旋转,然后陷入一片黑暗。
再次醒来时,我躺在惨白的病房里,手上扎着输液针。
沈括守在床边,双眼布满血丝,下巴上是新长出的青色胡茬,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
见我醒来,他立刻握住我的手,声音沙哑得厉害:“未未,你醒了。医生说你只是动了胎气,孩子……孩子没事。”
我抽出我的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天花板。
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我的心,已经随着那摊血,一起死了。
“许念呢?”我轻声问。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眼神闪躲:“她……她也没事,只是皮外伤,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
“是吗?”我扯了扯嘴角,“那真是太好了。”
他看着我这副样子,眼里的愧疚更深了。
“未未,对不起。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了,但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发誓,从今以后,我一定和她划清界限,我所有的心思,都只放在你和孩子身上。”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闭上眼睛,懒得再看他那张写满虚伪的脸。
接下来的日子,沈括确实像变了个人。
他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应酬,每天准时回家,亲自下厨为我准备营养餐。
他会陪我散步,给我讲笑话,小心翼翼地,试图修复我们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痕。
沈家那边,大概是沈括下了死命令,也再没有人来打扰我。
只是偶尔,我会在沈词的朋友圈里,看到许念的影子。
她出院了,气色很好,和朋友们逛街、喝下午茶,笑靥如花,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刚刚割腕自杀未遂的抑郁症患者。
而我的世界,却只剩下这间空旷的房子,和肚子里那个不知能否健康降生的孩子。
我像一个被圈养的金丝雀,失去了飞翔的能力和欲望。
我开始严重失眠,整夜整夜地做噩梦。
梦里,是漫天的大雪,是刺眼的鲜血,是沈家人那一张张充满指责和厌恶的脸。
我的路痴症状也越来越严重,有时候,只是在小区里走一走,都会迷失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不敢告诉沈括。
我怕他会觉得我烦,觉得我矫情。
我只能把自己伪装得很好,在他面前,永远是那个温顺、体贴、善解人意的妻子。
直到那天,我去做产检。
沈括公司有紧急会议,他答应我,开完会马上就过来接我。
我在医院门口等了他三个小时。
从日当正午,等到夕阳西下。
电话打了无数遍,都无人接听。
我的手机没电了,身上也没带现金。我看着陌生的街道,和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群,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无助,瞬间将我淹没。
我凭着记忆,试图自己走回家。
可是我错了,我高估了自己。
这个我生活了三年的城市,对我来说,依旧像一个巨大的迷宫。
我迷路了。
天色越来越暗,路灯一盏盏亮起,我的心也一点点沉入谷底。
就在我绝望地蹲在路边,冷得瑟瑟发抖时,一辆熟悉的车,在我面前停下。
车窗降下,露出沈词那张冷漠的脸。
“上车。”
我愣住了。
“你哥让我来接你。”他言简意赅。
我默默地上了车,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快到家时,沈词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嫂子,你知道我哥今天为什么失约吗?”
我的心一紧。
“许念的孩子,在幼儿园跟同学打架,对方家长闹到了学校。许念一个人搞不定,打电话向我哥求助。”
沈词握着方向盘的手暴起青筋,嘴里说的话像是自嘲又像是在提醒我。
“他为了一个外人,连自己老婆孩子都不管了。林未,你觉得,你守着这样的男人,有意思吗?”
我的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是啊,有意思吗?
我为了他,背井离乡,放弃了自己的一切。
我为了他,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可我换来了什么?
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背叛。
回到家,沈括已经在了。
他看到我,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歉意。
“未未,对不起,我……”
“啪!”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沈括,我们离婚吧。”
我看着他,平静地说出这几个字。
这一次,我没有哭,也没有闹。
我的心,已经彻底死了。
6
沈括不同意离婚。
他跪在我面前,抱着我的腿,哭得像个孩子。
“未未,不要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和孩子。”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我以后再也不会管许念的任何事了,我把她拉黑,我跟她断绝所有关系,求你,别走。”
我看着他声泪俱下的模样,只觉得无比讽刺。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没有理会他的哀求,径直走进卧室,开始收拾行李。
我在这里的东西不多,除了几件衣服,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杂物。
我最重要的东西,我的青春,我的爱情,我的信任,早已被他挥霍得一干二净。
在衣柜的最底层,我翻出了一个精致的苏绣锦囊。
那是六年前,我离开苏州时,我妈妈亲手为我缝制的,里面装着几颗来自家乡的桂花糖。
她说,想家的时候,就吃一颗,日子就不会那么苦了。
这六年来,我一颗都没舍得吃。
现在,是时候了。
我拉着行李箱走出卧室时,沈括还跪在地上,双眼通红地看着我。
“林未,你真的要这么绝情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将那个锦囊,轻轻地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曾经被我视为“家”的牢笼。
楼下,沈词的车还在。
看到我拉着行李箱出来,他掐灭了手里的烟,默默地为我打开了后备箱和车门。
“去哪?”他问。
“机场。”
他没再多问,发动了车子。
车子驶离这个高档小区,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沈括追了出来,在车后疯狂地奔跑、呼喊。
他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小,最终,被城市的霓虹,彻底吞没。
我收回目光,拿出锦囊里最后一颗桂花糖,放进了嘴里。
很甜,甜到发苦。
眼泪,再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再见了,沈括。
再见了,我这六年荒唐的青春。
青岛的冬天,太冷了。
我要回家了。
7
回到苏州的第三年,我的生活终于步入了正轨。
我在观前街附近,开了一家小小的苏式茶馆,取名“未晚”。
取自“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之意。
生意不温不火,但也足够我一个人过得安逸自在。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
直到苏哲的出现。
他是一个在附近大学读建筑系的研究生,主攻方向是苏州园林。
第一次来我店里,是为了躲雨。
我见他浑身湿透,便随手递给了他一杯热茶和一块干净的毛巾。
从此,他就成了我这里的常客。
他会带着他的画板和相机,在我店里一坐就是一下午,安安静静地,画窗外的风景,拍角落的光影。
他会像个小孩子一样,缠着我给他讲苏州的各种典故和传说。
他也会在我忙不过来的时候,主动撸起袖子帮忙,端茶送水,擦桌扫地,毫无怨言。
他像一缕温暖的阳光,蛮不讲理地照进了我原本阴暗封闭的世界。
“林未姐,你一个人撑着这么大个店,不累吗?”他一边擦着桌子,一边状似无意地问。
我笑了笑:“习惯了。”
“那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他小心翼翼地试探。
“以前啊……”我擦拭着茶杯的手顿了顿,陷入了短暂的回忆,“以前,是个傻子。”
他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心疼。
“那以后,就别再当傻子了。”他放下抹布,走到我面前,认真地看着我,“以后,让我来保护你吧。”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我比他大六岁,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心里还住着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我配不上他这样干净纯粹的感情。
“苏哲,你还小。”我别过脸,不敢看他的眼睛,“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我不小了,我已经二十四了,是成年人了。”他有些急了,一把抓住我的手,“林未,年龄不是问题。我喜欢你,跟你的一切过去都无关。我只是想让你以后,能活得开心一点,轻松一点。”
“你值得被爱,更值得被好好珍惜。”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他那双真诚而炙热的眼睛。
我承认,我心动了。
但我更害怕。
我怕重蹈覆辙,怕再次受到伤害。
就在我纠结不已的时候,一个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8
那天,茶馆打烊,我正准备关门,一个瘦削高挑的身影,挡在了门口。
是沈括。
三年不见,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曾经意气风发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沧桑,眼窝深陷,头发也夹杂了许多银丝。
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风衣,脚下的皮鞋沾满了泥泞,看起来风尘仆仆。
“未未。”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愣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我找了你三年。”他看着我,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悲伤和悔恨,“我把青岛翻了个底朝天,我去了我们所有去过的地方,可我就是找不到你。”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深吸了一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冷淡而疏离:“沈先生,我们已经离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沈先生……”他咀嚼着这个称呼,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未未,我们之间,真的要这么生分吗?”
“不然呢?”我反问,“你还想怎样?难道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他沉默了,只是用那双盛满痛苦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你过得好吗?”良久,他才艰难地开口。
“挺好的,不劳你费心。”
“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自语,仿佛得到了巨大的安慰。
“如果没什么事,我要关门了。”我下了逐客令。
他却忽然上前一步,抓住了我的手腕:“未未,跟我回去吧。”
“孩子需要一个完整的家。我们……我们重新开始。”
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用力甩开他的手:“沈括,你是不是疯了?孩子?我的孩子早在三年前,就被你和你们沈家,亲手杀死了!”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
“不……不是的……未未,你听我解释……”
“我没什么好听你解释的!”我打断他,“你走吧,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我转身想关门,他却用身体死死抵住门板,不让我动弹。
“未未,你听我说完,就一次,好不好?”他几乎是在哀求。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苏哲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
“放开她。”
他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后,将我轻轻护在怀里,冷冷地看着沈括。
沈括愣住了,看看我,又看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男人,瞳孔里写满了震惊和不可置信。
“他是谁?”沈括的声音在发抖。
苏哲昂着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轻蔑和挑衅:“我是谁,关你屁事。你只要记住,以后离她远一点就行了。”
说完,他便拉着我,转身就走。
“林未!”沈括在身后嘶吼,“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回来!”
苏哲的脚步顿了顿,他回头,看着那个状若疯癫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说:“三年前你没有珍惜她,现在,你没有资格再来打扰她。”
“从今以后,她由我来守护。”
穿过悠长的小巷,苏哲把我带到他的车前。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嬉皮笑脸,只是从车里拿出一瓶温水,递给我。
“喝点水,压压惊。”
“还好我今天不放心,跟过来看看。不然真不知道你要被他纠셔到什么时候。”
他顿了顿,看着我,轻声问:“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却在看到他担忧的眼神时,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地掉了下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或许是委屈,或许是后怕,又或许,只是因为在他面前,我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的伪装和防备。
“哎,你别哭啊……”苏哲顿时手足无措,笨拙地用袖子给我擦眼泪。
“都是他不好,是他惹你伤心了,我明天就去揍他一顿给你出气!”
我被他幼稚的话逗笑了,吸了吸鼻子,说:“谢谢你,苏哲。”
他挠了挠头,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不用谢。”
他看着我,忽然鼓起勇气,飞快地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
然后,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捂着脸跑了。
我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愣了半晌,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心里的阴霾,仿佛在这一刻,被驱散了不少。
9
沈括并没有放弃。
他开始每天都来我的茶馆,从开门坐到打烊。
他不说话,也不打扰我,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点一杯最苦的龙井,然后默默地看着我。
他的病似乎越来越重了。
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咳嗽也越来越频繁。好几次,苏哲都在他离开后的垃圾桶里,发现了带血的纸巾。
苏哲为此跟他打了一架。
两个男人,一个病弱,一个强壮,毫无悬念,沈括被揍得鼻青脸肿。
我报了警,警察来了,把他们都带去了派出所。
最后,是我把他们两个都保释出来的。
从派出所出来,苏哲一脸不服气:“林未姐,你为什么还要管他?他就是活该!”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不远处,那个蜷缩在路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男人。
曾经那么不可一世,骄傲自负的沈括,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我承认,我心软了。
“苏哲,送他去医院吧。”
苏哲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听了我的话。
检查结果出来了,胃癌晚期。
医生说,最多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病房里,沈括躺在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脆弱的祈求。
“未未,能不能……陪我走完最后一程?”
我没有立刻回答。
苏哲在一旁,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仿佛在给我力量。
“沈括,”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你知道吗?在你找到我之前,我已经开始尝试接受新的生活了。”
“我甚至……已经快要忘记你了。”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血色尽失。
“我不会陪着你。”我看着他,一字一顿,“但是,我也不会再恨你了。”
“我们之间,两清了。”
说完,我拉着苏哲,转身离开了病房。
门外,传来了他压抑而绝望的哭声。
10
三个月后,我接到了沈词的电话。
他说,沈括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手里一直攥着那个我留给他的,早已空了的苏绣锦囊。
他还说,沈括的遗嘱里,把他名下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我。包括那套我们在青岛的房子,和那辆他曾载着许念招摇过市的保时捷。
他还说,他和许念也离婚了。
许念的抑郁症是假的,她割腕自杀也是一场自导自演的苦肉计。她只是不甘心,不甘心我嫁得比她好,所以才处心积虑地想要破坏我的婚姻。
而沈括,那个愚蠢的男人,就这么轻易地,掉进了她精心设计的陷阱里。
“嫂子,对不起。”电话那头,沈词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歉意,“是我们沈家,对不起你。”
我挂了电话,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苏哲从德国交流回来了,一下飞机就直奔我的茶馆。
他晒黑了,也更成熟了,看着我的眼神,却依旧像从前那样,炙热而纯粹。
“林未,我回来了。”他张开双臂,把我紧紧地拥入怀中,“我以后再也不走了。”
我靠在他温暖的怀里,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心里从未有过的安定。
冬至那天,苏州难得下了一场大雪。
茶馆里,暖意融融。
苏哲正在笨手笨脚地学着包饺子,脸上沾满了面粉,像一只滑稽的小花猫。
我笑着递给他一张纸巾,他却忽然凑过来,在我唇上,印下了一个带着面粉味的吻。
“林未,”他看着我,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我们结婚吧。”
我看着他,笑了。
窗外,雪花纷飞,将整个世界都染成了纯洁的白色。
我知道,这一次,我不会再选错了。
属于我的幸福,或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就如店名那样。
一切,都为时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