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十年后,我在蜀地锦城遇到了前夫与养兄。

    多年未见,一个成了北疆战功赫赫的镇北将军,一个成了执掌枢密院的朝廷重臣。

    而我守着这间不过方寸的“晚绣阁”。

    对视的刹那,两人都怔了许久。

    随后,萧彻将袖中的安胎药方往身后藏了藏,姜亦也将买给妹妹的羊脂玉镯塞进怀中。

    我垂眼将包好的绣品递上,语气平淡:“两位客官,请拿好。”

    过于生疏的称呼让两人神色俱是一滞。

    推门离去时,萧彻忽然转身问我:

    “你从前说,此生只为我一人绣海棠纹样。”

    我礼貌的笑笑:“年少戏言,当不得真。”

    就像曾以为刻骨铭心的情分与承诺,原来岁月久了,也不过风过无痕。

    ……

    街上货郎的叫卖声、邻铺的谈笑声隔着门板隐隐传来,却化不开店内的凝滞。

    当年联手将我送入善慈庵、逐出京城的两个男人,此刻仍站在柜台前未曾挪步。

    萧彻提着那方刚取走的兰草锦帕,喉结微动:

    “阿音有孕后畏寒,锦城气候温润,我们带她来此处养身子。”

    “你母亲……也一道来了。”

    “可要见一面?”

    我擦拭着指尖沾染的丝线,摇了摇头:“不必了,代我向姜老夫人问安。”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若不便提及也罢,免得徒生事端。”

    养兄姜亦的指节骤然收紧:“晚之,这些年我们——”

    “姐姐!”

    梳着双丫髻的少女小跑着推门进来,一把挽住我的手臂晃了晃:“饿啦!”

    我面上终于露出真切笑意,轻点她鼻尖:“灶上煨着你爱吃的桂花甜粥。”

    “不嘛,”阿糯拽着我袖角撒娇,“姐姐陪我一起用。”

    我无奈地看向那两人,笑意淡去:“绣品已包妥,两位客官请慢走。”

    萧彻的目光在听到“桂花甜粥”时恍惚了一瞬。

    姜亦则怔怔望着阿糯娇憨的模样,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我牵着阿糯转入后间,棉布门帘垂下,隔断了视线。

    再出来时,铺内已空。

    阿糯咬着米糕含糊道:“姐姐,方才那两位官爷你认得?他们瞧你的眼神……怪得很。”

    “他们来时我瞧见了,门外候着好些侍卫,还有官家制式的车马。”

    “听街坊说,一位是刚回朝的镇北将军,一位是枢密院的大人呢。”

    我低头整理绣线:“只是客人罢了。”

    “若真认得那样的人物,”我轻戳她额头,“还用每日熬夜赶工,给你挣买米糕的铜板?”

    阿糯嘻嘻笑起来,凑近我耳边:“听说那位将军夫人,便是那位大人的嫡亲妹妹,此番专程来咱们锦城安胎呢……被这般捧在心尖上,真是好福气。”

    我平静地“嗯”了一声,将缠乱的废线扔进竹篓。

    他们有多宠姜音,我怎会不知。

    毕竟十年前——

    一个在新婚夜前将我送入善慈庵,让我成了京中笑柄的疯妇。

    一个对外宣称我“急病暴毙”,亲手将我剥籍除名,赶出京城。

    两人天衣无缝地联手,碾碎我所有生路,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是什么呀?”

    阿糯从柜台边拾起一条编织结子。

    褪了色的绀青丝绳,绳结上沾着暗褐的旧痕,当中系着一枚小小的海棠纹银坠。

    我抬起目光,认出了那是当年绣给萧彻的“海棠平安结”。

    那时他还不是蟒袍加身的镇北将军。

    而是因父亲获罪问斩、被丢在姜府后巷雪地里等死的罪臣之子。

    我在冬夜的月光下发现他。

    浑身冻得青紫的少年蜷在雪堆中,忽然伸手攥住我的裙角。

    我不顾母亲与兄长的反对将他带回厢房,用月例钱请来郎中,一帖一帖汤药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十六岁的萧彻就这样留在姜府,成了我身后的“小影子”。

    我翻墙去市集看灯会,他在墙下张开手臂接应。

    我被罚抄《女诫》,他默默研墨陪到三更。

    我被世家小姐们奚落,他头一个站出来,被打得嘴角渗血也要护着我。

    后来情愫暗生,我们躲在姜府花园的海棠花架下私许终身。

    笑得像两个偷尝蜜糖的孩童。

    直到他十九岁那年,执意要去最苦寒的北疆军营。

    “晚之,你等我。”

    “待我立下军功,替父亲洗刷冤屈,便能堂堂正正回来娶你。”

    他一遍遍轻吻我的发梢:

    “我定会回来,此生唯你一人。”

    我哭着绣了整夜他喜爱的海棠纹帕,又将这枚平安结塞进他行囊。

    母亲与兄长始终不喜他,却拗不过我的眼泪。

    他们最终动用了姜府的人脉,为他铺平最初的路。

    两年间,萧彻的名字开始出现在军报捷文里。

    他从北疆带回三等功,接着是二等功,破格擢升的消息接连传来。

    他奉调回京那日,我欢喜得指尖都在轻颤。

    可同一天,我的身世曝光。

    我并非姜府嫡女。

    是当年被奶娘故意调换的、亲生父母在绣坊讨生活的绣娘之女。

    真千金姜音被接回姜府那日,母亲拉着我的手承诺:

    “纵使音儿回来了,你也是姜家的女儿。”

    兄长轻抚我的发顶,笑容如旧:

    “不过是多添一副碗筷,晚之,一切都不会变。”

    萧彻甚至未去兵部报备,先策马来寻我,用力将我拥入怀中:

    “如今我有能力护你了。”

    “纵使姜家不要你,我要你。”

    我悬着的心缓缓落回原处。

    出于补偿之心,我开始事事以姜音为先。

    带她逛绸缎庄,教她世家礼仪,有什么好物件都让她先挑,唯恐她感到半分不适。

    姜音也总是挽着我软软的唤“阿姐”,眉眼弯成新月。

    那时我是真心欢喜,觉得世上再无比这更好的家人与爱人。

    后来我与萧彻的出游也会带上姜音。

    起初萧彻极力不愿,觉得姜音扰了我们独处;

    姜音也会气红眼眶,说萧彻居心叵测,轻薄无礼。

    我两头劝和,才让这两人勉强维持表面和睦。

    渐渐地,不知从何时起,萧彻开始记得姜音的喜好,记得她畏寒的旧疾,记得她衣衫的尺寸……

    而姜音也总缠着我讲萧彻年少时的事。

    直到上元灯会那场惊马。

    马匹受惊冲向石栏时,我眼睁睁看着萧彻第一时间侧身将姜音护入怀中。

    我的额角撞上车厢壁板,血顺着眉骨往下淌。

    医馆里他紧握我的手解释:“晚之,我当时是将阿音错认成了你……”

    我未言语,整颗心都沉入冰窖,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已彻底失控。

    拆下纱布那日,我提早离开医馆。

    在姜府花园的海棠花架下,看见两道相叠的身影。

    萧彻的手指穿在姜音的发间,吻得专注缠绵。我僵在原地,以为身在荒诞梦魇。

    可心口撕裂的剧痛真实得无从逃避。

    我冲上前扯开两人,扯落了满架海棠花瓣,用尽全力掴在萧彻脸上。

    萧彻未躲。

    但当我转向姜音时,他猛地攥住我手腕将我推开。

    我踉跄着跌在青石径上,掌心被碎石硌出血痕。

    他却只是护住姜音,声线冷硬:

    “音儿是你妹妹,你凭什么动手?”

    “姜晚之,你瞧瞧自己如今模样,与疯妇何异?”

    姜音倚在他怀中抽噎:

    “对不住阿姐……可我与彻哥是真心相爱的。若未遭调换,先遇见他的人本应是我。”

    她唇上还泛着亲吻后的嫣润水色。

    “我可以赔罪,但彻哥……我不能还你。”

    理智的弦在那一刻崩断。

    我抓起廊下的青瓷瓶砸过去,用尽所有恶毒字句咒骂他们。

    萧彻只是冷笑:

    “你真该去医馆瞧瞧癔症。”

    母亲与兄长赶到时,看着鬓发散乱的我蹙紧眉头:

    “晚之,莫再闹了。”

    “音儿是你妹妹,非要闹得这般难看么?”

    他们立在一处,神情是如出一辙的冰冷与厌烦。

    而我狼狈不堪地立在对面,鬓钗斜坠,裙裾沾泥,像个疯妇。

    那一瞬,我恍惚明白了什么。

    可我不甘心。

    我冲去将军府寻萧彻,在他府门外哭喊嘶骂。

    他却只是推开窗扉:

    “若再扰音儿清净,我便报官拿人。”

    不甘如毒藤绞紧心腑。

    我寻到御史台的笔吏,控诉萧彻负心薄情,姜音明知故犯。

    我在枢密院门前悬白幡,不顾一切要令他们身败名裂,欲让满京城知晓。

    这个被我倾尽所有供养出的将军,是个背信弃义的竖子。

    可最终我被姜府家丁拖了回去。

    纵使砸碎了厢房所有器物,以碎瓷抵住颈侧,也只换来兄长一记耳光:

    “姜晚之,你闹够了没有?”

    “你占了音儿十八载人生,这些本就是你欠她的!”

    他们将我锁在祠堂偏室,每日只从门缝推进一碗馊冷的粥饭。

    黑暗与寂静如砂纸,一寸寸磨平所有棱角。

    直到那日木门吱呀推开,萧彻立在逆光里:

    “婚书已过官印。”

    “姜晚之,我会娶你。”逆光中,萧彻的轮廓模糊难辨。

    我被放出祠堂,婚事仓促置办。

    出阁前夜,母亲在花厅轻描淡写:

    “既想通了便好生备嫁。音儿近日心绪不宁,你得空去赔个不是。”

    兄长拂了拂袖上并不存在的尘:

    “晚之,安分些,姜家尚能予你几分体面。”

    我想笑,却连牵动唇角的力气都没有。

    这些时日的禁闭与磋磨,抽干了我所有生气。

    萧彻见我默然,语气生硬:

    “婚书已过官印,你还有何不满?”

    “真要计较,你如今拥有的一切,哪样不是占了音儿的?”

    “再闹下去,姜家不容你,我亦不会管你。”

    姜音被他们护在中间,细声软语:

    “阿姐,我想吃你做的桂花甜粥了。”

    “就是从前……你专为彻哥做的那种。”

    桂花甜粥。

    那是萧彻父亲问斩那日,他高烧至神志昏沉时,我守着小厨房煮了整夜的甜粥。

    后来成了只属于我们之间的约定。

    萧彻曾将我抵在廊柱边,非要我起誓绝不做予第二个人吃。

    如今这却成了他讨好他人的戏码。

    我忽地笑出声,积郁已久的恨意冲破堤防。

    我抓起案上滚烫的茶盏砸向姜音足边。

    瓷盏炸裂,赭色茶汤溅上她裙裾。

    她尖声扑入母亲与兄长怀中,

    而萧彻一掌掴在我脸上:

    “冥顽不灵。”

    我被以“蓄意伤亲”与“癔症危妨家宅”之名送入善慈庵。

    画押的是萧彻与我的兄长。

    而姜音穿着赶制的凤冠霞帔,在将军府正堂行了婚仪。

    我受着庵规惩戒时,他们正在我的婚床上恩爱缠绵。

    三月后,我遍体鳞伤,如破絮般被丢出庵堂山门。

    那夜大雪纷飞,恰似我捡到萧彻那日。

    可我没他那般侥幸。

    无人问,无人寻,唯一剩下的,只有紧攥在掌中染满血污的海棠平安结。

    “姐姐,你怎的了?”阿糯碰了碰我的手。

    我回过神,轻捏她脸颊。

    还好,都熬过来了。

    我离开那座皇城,辗转来到锦城,省吃俭用盘下这间绣阁。

    原以为此生不会再见。

    未料竟还能与他们重逢。

    “扔了罢,”我看着阿糯手中的海棠结子,“脏物而已。”

    话音方落,棉布门帘忽被掀开。

    萧彻去而复返,气息急促地停在柜台前。

    他死死盯着那枚结子,眼眶泛红:

    “晚之,我们谈谈。”我抬起头,看向逆光而立的萧彻。

    十年光阴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蟒袍整肃,玉带威严,反因身居高位更添沉峻气度。

    有那么一瞬,眼前景象与十年前重叠。

    善慈庵柴房窗棂外,他负手而立,冷眼看着我被庵婆拖回禁室。

    阴影掩去他大半面容,唯有嫌恶的寒意穿透窗纸。

    此刻他立在我面前,同样的光线模糊了神情,却透着局促。

    阿糯怔了怔:“你认得我姐姐?”

    萧彻望着我,声线发紧:“她绣给我的海棠结子……还在你手上。”

    阿糯瞪圆了眼:“姐姐,你不是说只是寻常客人么?”

    她又看向那枚结子,“你还说这是脏物……”

    萧彻眸光暗了暗。

    我搁下账本:“他既要,便还他。”

    阿糯察觉异样,戒备地将结子抛过去。

    萧彻慌忙接住,指尖微微发颤:

    “晚之,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我笑了笑:“甚好,萧将军还有事?”

    他手中那方兰草锦帕已被攥得皱褶。

    垂首沉默良久,方哑声道:

    “我想要海棠绣帕了。”

    “你再为我绣一回,可好?”

    他早发觉了,铺中悬满各式蜀锦绣样,独独没有海棠纹。

    阿糯抢先皱眉:“不成!姐姐的海棠纹只绣予我用!”

    萧彻身形一僵,直直望向我:“晚之……”

    我平静回视:“抱歉,小店不供海棠绣帕。”

    “将军可去别处寻。”

    萧彻瞳孔骤缩,呼吸陡然急促:

    “别这般……我宁肯你还似当年那般恨我。”

    恨?

    自然恨过。

    十六岁从雪地里背回浑身冻伤的他,等他三载,陪他走过最艰难的路。

    能予的不能予的,全予了。

    最后换来的却是饱受磋磨、人人唾弃的下场。

    大雪纷落,寒冬凛冽,我伏在雪地里,从身到心皆被冻出裂痕。

    那时我仍不死心,从雪堆中挣起,寻到将军府邸。

    用冻裂的手拍打着朱漆门,嘶喊着萧彻的名讳,攥着碎瓷想划破他的面庞。

    让他也尝一尝被背叛凌迟的滋味。

    等来的却是府卫的擒拿。

    他们骂我“疯妇”“妄想攀高枝的癔症女子”。

    不知过了多久,萧彻才搂着姜音出现。

    曾经怯生生的姜音,如今裹着蜀锦斗篷,连鬓边珠花都透着精致。

    眉眼间满是被人妥帖呵护出的娇慵。

    她轻叹:“阿姐,何苦呢?”

    萧彻甚至未看我,只对府卫冷声吩咐:

    “再闹,按惊扰官邸论处。”

    “下次直接杖毙。”我从回忆中抽身,平静地看向萧彻:

    “萧将军,十年前我们便已两清了。”

    “您如今这般,我不明白是何意。”

    “若无他事,请莫再来扰我清净。”

    萧彻指节攥得泛白:“对不起……十年前种种,是我混账。”

    从前的萧彻从不认错。

    面对我的崩溃诘问,他永远理直气壮,连辩白都吝啬。

    如今这声迟来的赔罪,只让我觉得恍惚。

    “晓得了。”

    我笑了笑:“但不必。比起赔罪,我更愿我们永是陌路。”

    送客的意图再明白不过。

    萧彻却面色惨白地立在原地,似被钉住了。

    门帘又动。

    姜亦推帘而入,身后跟着一位妇人。

    我朝她颔首:“姜夫人。”

    姜母的眼圈霎时红了:“晚之……你怎不唤母亲了?”

    她踉跄着上前欲抱我,被我侧身避开。

    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微微发颤:“你还恨我们,是不是?”

    姜亦在后方痛苦地阖了阖眼。

    我依旧笑着:“您言重了。只是当年二位所言,我一字不敢忘。”

    ——

    雪夜那晚,他们亦在将军府门前。

    看着我被府卫反拧双臂按在雪地里,看着萧彻说出“杖毙”二字。

    我朝他们伸出冻裂的手,哑着嗓子喊“母亲”“兄长”。

    他们却退后半步,避开我手上血污:

    “姜晚之,你这般闹太难看。”

    “莫再唤了,姜家与你早无瓜葛。”

    “往后……便当没你这女儿。”

    ——

    回忆令空气凝滞。

    姜母几乎站立不住,被姜亦搀扶着方未倒下。

    此时我方看清她,十年未见,曾经雍容的诰命夫人如今鬓角染霜,眉宇间满是疲惫的哀戚。

    姜亦声线沙哑:“是兄长对不住你……可母亲这些年日日记挂你。”

    “我们终究是你亲人,血脉断不得。纵使你现在不肯原谅,至少予我弥补之机……”

    “才不是!”

    阿糯忽从后间冲出,紧紧挽住我手臂:

    “姐姐有我!我才是她真正的家人!”一直沉默的阿糯忽地挡到我身前:

    “你们听不明白话么?姐姐不想见你们!”

    “做错了事道个歉便想了结?凭什么!”

    她虽不知具体过往,却本能地护着我。

    三人面色更白了几分。

    我将阿糯拉到身后:“无妨的。”

    毕竟十年前,我便见识过他们能有多绝情。

    姜亦看着我对阿糯的回护,涩声问:“晚之,你现在……更在意一个外人?”

    我脸色沉下:“外人?”

    “姜大人说差了。”

    “如今我唯一的亲人便是阿糯。”

    “这世上,我只在乎她。”

    当初若非阿糯,我早是雪地里一具枯骨。

    那时她还是个小乞儿,却将昏死路旁的我拖回桥洞。

    我醒来后浑浑噩噩,用碎瓷片划腕时,是她哭着扑上来夺:

    “你生得这般好看,又会绣花……为何要死?”

    “旁人欺你,你便更要活出个模样啊!”

    “若是……若无人对你好,那我来对你好成不成?”

    她递来的半块米糕还带着余温。

    我望着她乌亮的眸子,心口突然狠狠一揪。

    后来我们挤在漏雨的茅屋里分食一碗薄粥,在夜市摆绣摊被衙役驱赶,存够铜钱盘下这间铺面那日,两人抱着哭了一整夜。

    是阿糯将破碎的姜晚之,一针一线缝补成了如今平和从容的模样。

    故而谁人都可是外人——

    除了她。

    三人的神情似挨了掌掴。

    姜母颤声问:“那我们呢……”

    我笑了笑。

    “我不恨你们了。”

    他们眼眸刚亮起,便被下一句话冻住:

    “但这并非原谅,只是算了。”

    铺内一片死寂。

    我低头整理丝线,以为此番终能清静。

    萧彻却忽地开口,声线哑得厉害:

    “可我们后悔了,晚之。”

    他紧盯着我的面庞,想寻一丝松动。

    可惜没有。

    我的目光平静得令他心慌——无爱无恨,只有淡淡的困惑。

    后悔?

    后悔为姜音毁了我?

    可我消失后,萧彻如愿娶了她,邸报上登过他们并肩赴宫宴的绘像,佳偶天成。

    姜家亦因这层联姻在朝堂如鱼得水。

    明明人人皆得偿所愿。

    如今却说后悔?

    我摇摇头:“不重要了。”

    “铺子要落锁了,三位请回罢。”远处暮色四合。

    我牵起阿糯的手落了铺门木栓,方要离去,身后传来压抑的声息:

    “我们晓得了。”

    “往后……不再扰你。”

    辨不清是谁所言,只闻得姜母低低的啜泣。

    我步履微顿,未回首,迎着暮色往前行。

    阿糯将我的手攥得更紧:

    “姐姐,我与他们不同,我会永永远远喜欢你!”

    “你是天底下顶好的人!”

    “晚膳想吃你煨的笋干腊肉。”

    我笑着颔首:“好,都做予你。”

    身后三人静默地立在原地,再未发出一丝声响。

    那之后他们果然未再露面。

    日子复归平静。

    直至某个午后,棉布门帘被猛力掀开。

    姜音扶着微隆的小腹,在一众仆妇簇拥下闯了进来。

    可她并无预想中的从容,眼底尽是怨毒:

    “姜晚之,你为何还要现身?”

    “十年前你便该死在那条雪巷!死在他们最厌弃你的时候!”

    “而非如今这般——阴魂不散!”

    我抬眸望她,这才察觉她织锦裙裳下的清减,眼下有浓重的乌青,那种被娇养出的明艳早已黯淡。

    懒于纠缠,我继续擦拭柜台:“若不采买绣品,请离去。”

    她被我的平静激怒:“你在此开铺不就是想令他们愧疚么?装甚清高!”

    “萧彻如今是我夫君!我腹中是他的骨血!你为何偏要插足?”

    “姜亦与母亲本就是我的血亲,你抢了十八载还不够?”

    歇斯底里的模样,倒仿佛我才是罪人。

    我沉默片刻,行至她面前。

    抬手掴了她一记耳光。

    在她错愕时,反手又是一掌。

    “故而你觉得,当年是我欠你的?”

    姜音捂着脸,声音尖利:“你这贱婢也敢打我?!”

    “给我按住她!”

    身后几个着青灰短打的仆役刚要上前,

    可我早非当年那个任人拿捏的姜府养女了。

    抄起门边的枣木门闩,狠狠扫在最前那人腿弯。

    阿糯闻声从后间冲出,抡起捣衣杵便砸。

    一片混乱中,有个小丫鬟抖着声:“夫人,可要禀报将军与大人……”

    姜音面色骤白:“住口!今日之事谁敢泄露——”

    话音未落,店门被猛地推开。

    萧彻立在门首,声线沉冷:

    “姜音,你在作甚?”姜音僵在原处,连回首都不敢。

    萧彻先一步踏入,确认我无虞后神色稍松。

    姜老夫人与姜亦跟入,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眼神骤冷:

    “胡闹甚么!”

    场面很快被制住。

    他们怔怔地望着我,大约未见过我执门闩打人的模样。

    我放下“兵器”,未言语。

    阿糯嗤笑:“不是说不再来了么?说话当耳旁风!”

    三人仓促垂首:“晚之,此事我们会处置干净。”

    萧彻声线艰涩:“你……要安好,莫再遇上我们这般人。”

    我懒于回应。

    被彻底漠视的姜音陡然尖叫:“凭甚她一现身你们便只看她?!萧彻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发妻!”

    “莫忘了是你们亲手将她送进善慈庵的!如今装甚深情!”

    她哭得发颤,可曾宠她入骨的三人只投来冷漠一瞥,恰似当年待我那般。

    萧彻语气森寒:“我警告过你莫来扰她。”

    “再犯,别院你便不必出来了。”

    姜亦与姜老夫人冷眼旁观,无人替她言语。

    何等熟悉的场景。

    萧彻因少年时的际遇,对权势有入骨的执念。

    故而无论对谁,情分里总掺着算计。

    当年能那般待我,如今自然也能这般待姜音。

    至于姜老夫人与姜亦,他们似乎永远偏爱“弱势者”。

    恰似当年初回府的姜音,也似如今“沦落市井”的我。

    一声惊呼截断思绪。

    丫鬟指着姜音裙下:“血……夫人见红了!”

    浅色裙裾已被染作暗红。

    姜音惨白着脸向萧彻伸手:“救救孩儿……彻哥,母亲,兄长……”

    无人接住那只手。

    姜老夫人蹙眉:“送医馆啊,我们又不会接生。”

    萧彻连眉梢都未动,仿佛流血的非他发妻,亦非他骨血。

    姜音眼中的光终于彻底寂灭。

    人散后,姜老夫人将一只檀木匣推来。

    姜亦哑声:“这是当年……为你备的嫁妆。”

    “晚之,我们只剩这个能给你了。”

    我未接。

    他们搁下木匣,红着眼离去。

    萧彻最后望了我许久,声线发哽:

    “有事随时寻我……”

    “其实我爱的,一直是雪夜里背我归家的那个晚之。”

    “是我弄丢了你。”

    他踉跄离去。

    后来听闻,那位年轻的镇北将军在北疆战事中意外殉国,尸骨无存。

    其妻得知消息后,吞金自尽。

    姜府亦渐渐从朝堂之中沉寂式微。

    我未多探听。

    此生陌路,已是最好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