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游客,前两天才发生了疯猴伤人事件,为了您的安全考虑,请您抓紧离开,本来您到这里就不合规矩。」

    我看到周芸女士为了我,同工作人员说尽软话,但仍被客气请出。

    我也在药剂的作用下失去了意识。

    身体沉沉睡去,灵魂却发出悲鸣。

    等我再次醒来,我安静得不像话。

    我冷静地想,妈妈已经认出我了,既然在这里,身为猴子的我没办法出去,那灵魂总可以。

    我爬到猴山最高的地方,进行了一次自由落体运动。

    抱歉,我并非有意放弃生命,但我实在是没有其他办法。

    我会为此赎罪。

    12

    脱离猴子的肉体,我终于变成了最后的动物——一条流浪的黄色土狗。

    我大喜,不由自主地摇起了尾巴。

    有狸花猫的先例在,我还是自由身,最后一次相认,太简单了!

    我要赢了!

    复活!我来了!

    我兴冲冲地跑向家的方向,不眠不休,跑了整整两天,饿了就翻点儿垃圾,渴了就去沿途的公园舔一舔冰面。

    零下几度的天,树叶都落光了。

    我踩着一地落叶,脚步却是欢快的。

    我即将见到我最爱的妈妈,她认出我的那一刻,我就可以复活了!

    生前我和别人打赌从没赢过,但这次,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一个赌约,就要赢了!

    我终于跑回了家,却见到了一片废墟。

    我呆住了。

    随即想到,哦对,我家拆迁了,是我忘记了。

    可妈妈搬到哪里去了啊?

    我急得团团转,人海茫茫,我要去哪里找妈妈呢?

    碎石堆里钻出了一只大橘,它叼着一只肥大的老鼠,跟我四目相对。

    我试着用猫语跟它沟通:你知道这里有家养着两只小奶牛猫的女人,她搬家到哪里去了吗?

    它惊得撒了嘴,老鼠趁机逃掉了。

    大橘也想不到,一条狗,竟然会说猫语啊!

    它的猫脑子想不明白,但它是个热心肠。

    通过它的橘域网,我得到了大概的位置。

    也多亏了小黑小白是出了名的神经,附近的猫都知道他俩。

    我喵喵地向大橘表示感谢,大橘转身就跟同伴开始蛐蛐:家猫们,你们敢信,我今天碰到了一条会说猫语的狗!

    妈妈的新家离着不算远,对人来说是这样,但对狗来说,还需要徒步走很久。

    我躲避偷狗贼的黑车,为了食物大战其他流浪狗,不知疲倦地朝目的地前进。

    我和其他流浪狗打得狗毛纷飞,只为了一块过期被丢掉的火腿。

    当流浪狗太难了。

    我蜷缩在一块硬纸板下,冷风呼啸,我冻得瑟瑟发抖。

    但见到妈妈的信念支撑着我。

    走了一周,我终于到了妈妈的新住处。

    妈妈正巧提着一袋垃圾,站在垃圾桶旁,不知在想什么。

    看到熟悉的周芸女士,我委屈极了。

    我太想扑到她怀里撒娇了,妈妈,你知道我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吗?

    我受了好多苦。

    我摇着尾巴朝妈妈飞奔而去,妈妈被我吓了一跳,摔坐在地上。

    而我被匆匆跑来的男人一脚踹飞。

    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我感觉自己的内脏都被踹碎了。

    男人护着妈妈,着急地问:「师娘,你没事吧,有没有被咬到?」

    周芸女士惊魂未定的模样,摇摇头。

    她搀着男人的手臂站起来,反过来安慰他:「唉,没事,就一条小狗,我早就不怕了,你别跟你乐宜妹妹说,我怕她担心。」

    郑桀神色很不自然地嗯了一声,「放心,我不跟乐宜妹妹说。」

    我在一旁一边忍受剧痛,一边听得莫名其妙。

    他们说的乐宜妹妹是谁?我不是在这里吗?

    周芸女士拍拍胸口,又嘱咐:「也别跟你师傅说,你师傅最近忙案子太累,我不愿意为这点儿小事儿打扰他。」

    郑桀张张嘴,最后只回了个「好」字。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被这两句话炸得粉碎。

    郑桀把我妈送进去,不多久,他出来打电话。

    我拖着残破的小狗躯体,躲在一旁偷听。

    郑桀跟电话那头说:「对,记忆已经混乱了,倒退到丈夫去世前,这一周走失了三次……」

    是阿尔茨海默症。

    13

    恐怖的猜想被印证,我忍不住发出一声声悲泣。

    原来,妈妈忘记了,她忘记了爸爸已经去世,忘记了我也已经去世。

    我同她的约定,她也忘得干干净净。

    她认不出我了。

    在她的记忆里,她可爱的女儿还活力四射地活着,而不是一次次变成动物来找她。

    更不会是一条脏兮兮的,苟延残喘的流浪狗。

    下雪了。

    雪下得很大,如同撕棉扯絮。

    我怔怔地望着妈妈所在的地方,一动不动。

    她那里一定很温暖吧。

    但我再也没办法,去到那温暖的地方了。

    支撑着我的那股信念被打碎了。

    我的气散了。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拿狗爪在墙上画出了五角星的图案,不顾划到残破流血。

    即便是死亡,我也要以程乐宜的名义。

    我的小狗身体,走的时候盖了一身冰冷的白被子。

    我输了。

    从未赢过的我,仍旧是输。

    为什么一开始要给我希望,最后又让我绝望呢?

    当我满怀喜悦地登上天梯,下一步却一脚踩空。

    这太阴间了!

    我在地府爆哭,哭得眼睛肿成了核桃。

    我哭了很久很久。

    我一边哭一边搅弄着孟婆汤,孟婆一脸嫌弃,说我经手的汤,喝过的都说咸。

    我不理她,继续哭我的。

    我太伤心了,我平生未曾做过坏事,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不知熬了多少碗汤,阎王找到我,说我可以复活了。

    我呆住了。

    汤勺都掉到锅里,被孟婆拍了一脑袋。

    我清醒了,忙问他为什么。

    阎王挥挥手,面前出现了一块水镜。

    镜中展示出了一段段画面。

    身为小狗的我去世后,小黑和小白偷偷跑出去,在我身体旁拱来拱去。

    周芸女士找猫的时候发现了我,她看着我身旁的乐宜图案,有些奇怪,但还是善良地将我掩埋了。

    接着是另一段画面,是周芸女士临终前,她回光返照,精神格外的好。

    郑桀陪在她床边。

    她拉着郑桀的手说:「我名下所有的财产,一半留给你,一半你帮我捐给动物保护协会。」

    她看向窗外,流下一行泪,「妈妈记起来了乐宜,你是那条黄狗对不对,妈妈对不起你,没有认出你。」

    「你生气了,不来找妈妈了。」

    「妈妈最后想啊,想乐宜来接我。」

    她念着我的名字,流着泪闭上了眼。

    我已经哭傻了。

    哭得直打嗝。

    为什么要再杀我一次啊!

    阎王说:「她认出了你七次,这个赌约,算你赢了。」

    我断断续续地哭:「复活——又——又有什么用呜呜呜呜,妈妈又——又不在了——」

    阎王拍拍我的肩:「小同志别急嘛,你坟头草都几米了,总不可能让你诈尸,我说的复活,是让你回到意外发生之前。」

    我:「啊啊啊啊啊————」

    我终于!成功复活了!

    回到绑架案前夕,我如有神助,提前预判绑匪位置和武器配备。

    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救了人质,无一伤亡!

    行动结束后,我拒绝了领导的颁奖,火速回家。

    周芸女士正在织毛衣呢,她看我风尘仆仆地回来, 惊讶了一瞬, 笑着问我:「怎么了乐宜, 放假了吗?」

    我扑到妈妈怀里,号啕大哭。

    我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妈妈,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但我现在, 活生生的,以一个人的身份, 见到了你。

    我就知道, 你从未让我输过。

    特大绑架案的告破上了新闻,局里收到了表彰, 我作为代表接受采访。

    赵翠琴一家从电视上看到我,眼珠子一转。

    隔天,这一家子就厚着脸皮, 提了两袋子烂水果, 借中秋节即将到来的借口走亲戚。

    我堵在门口,冷笑:「哪里来的假亲戚,我妈娘家早就死绝了。」

    周勇摆着长辈架子,「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们好歹是你长辈。」

    我可没这种吃绝户的长辈。

    赵翠琴儿子流里流气,「表妹啊,多个亲戚多条路。」

    「该滚滚,这里不欢迎你们。」

    周芸女士站在我身后, 说:「进来吧。」

    我回头, 妈妈跟我眨了眨眼。

    我明白了。

    进来后,熊孩子又撒了欢,我在一旁冷冷地抱着手臂。

    周芸女士面不改色,和对方说得你来我往。

    等赵翠琴提到要把儿子领导介绍给我时, 周芸女士平和地拒绝了。

    「她一辈子不结婚都可以, 不需要外人来操心。」

    说完, 她转身回了房间。

    我也借口打电话离开了客厅。

    一家子原本想赖到地老天荒。

    赵翠琴儿子却催促着快走。

    他朝赵翠琴使眼色, 口袋里露出一抹金色。

    为给儿子打掩护, 一家子拖家带口的离开了。

    我和周芸女士看着手机上的监控, 对视一笑。

    这个大金镯子,可是花了我一年的工资呢, 够这一家子喝一壶的。

    最终, 赵翠琴儿子人赃并获,被判五年监禁。

    赵翠琴和周勇协助偷窃,作为从犯,也受到了法律的制裁。

    恶心人的亲戚遭到报应,我跟妈妈心情大好,决定去旅游, 看看这大好河山。

    ……

    地府,判官问阎王:「如果每个人都像程乐宜一样复活,世界岂不是乱了套?」

    阎王摇摇头:「善人还阳古有先例,程乐宜三代功德累累, 母亲一生只做好事, 不曾作恶,更何况她牺牲那次救出的人后半辈子积德行善,有大功德。」

    「她的复活, 是无数功德的愿力所化,如果其他人也像程乐宜一样,复活又有何不可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