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拆迁后的第十七年,我碰见了当初漠视我生死的爸妈。

    他们带着妹妹来买婚房,“服务员,你们这最好的楼盘在哪?”

    我亲自上前接待,“这两套山水别墅都很好,是我们店的景观楼王,就是价格偏高。”

    男人摆摆手,看都没看我一眼,“价格不是问题,给绵绵的当然要最好。”

    许星绵娇滴滴地拉着男人的胳膊,“谢谢爸~”

    女人在一旁温柔附和,“绵绵,你姐姐走的早没福气享受这些,我和你爸的积蓄自然都是留给你的。”

    他们连价格都不问,当场拍板全款拿下两套。

    就像当初没有确认我的死活就在我的死亡证明上签字一样。

    哥哥来接我下班,看到接待室内的两人愣了一下,“温温,那不是你爸妈吗?”

    我笑着摇摇头,“我的爸妈在加州,这两位,买房的客户罢了。”

    ……

    我话音刚落,许木山走了进来,语气有些急切,“小姑娘,程序要办多久?”

    “我女儿今晚还要婚宴试菜呢,她胃不好可不能耽误。”

    我愣了一下,从前许木山对我也是事无巨细。

    他记得我春天容易花粉过敏,会提前把院子里的月季剪了。

    记得我不爱吃西兰花,饭桌上永远会为我单独炒一盘时蔬。

    记得我怕黑,走夜路会一直牵着我的手,说,“别怕,有爸爸在。”

    可自从许星绵出生,那些“记得”就像被潮水冲垮的沙堡,一点一点没了痕迹。

    他开始珍视许星绵的喜好,每次都仔细挑去菜梗做她爱吃西兰花。

    知道她胃浅从不让她碰半点生冷。

    到后来他们去城里赚钱,毫不犹豫地把许星绵带在身边。

    而我留在乡下跟着日渐苍老的奶奶,连记忆里跟他们吃的最后一顿饭是什么味道都不记得了。

    大概,也有我不爱吃的西兰花吧。

    我压下心头翻涌的钝痛,笑着起身拿起合同,“纸质合同已经准备好,大概一周左右二位会收到网签。”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签个字就可以先离开。”

    许木山二话不说要在合同上签字。

    许星绵却拦住了他们,“爸妈,阿辞说这买房子可不是小事,尤其是咱们俩的婚房,他想详细了解一下呢。”

    任韶华点点头,眼神里满是宠溺,“说得也对,是该仔细些。”

    “不过绵绵你的胃可饿不得。”

    她转头看我,语气理所当然,“小姑娘,你给我们再介绍介绍,一起吃个晚饭怎么样?”

    我笑了笑拒绝,“这不太方便吧。你们如果想了解我可以明天派人带你们去实地看房。”

    许星绵小嘴一撇,“明天阿辞还要去外地出差,这么重要的事我想让他一起参与嘛……”

    她眼睛一红,许木山和任韶华立马就心疼了,男人掏出钱包抽出一沓现金往桌上一拍“我付你五倍加班费。”

    哥哥走到我身边轻轻摸我的头,“温温,有些事你一直放不下,不如这次回去之前彻底了断,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

    我点点头,还是决定一起去。

    这十七年在国外的生活,养父母的爱和时间有在慢慢抚平我心中的伤痛。

    但午夜梦回,我总是会梦到自己被压在石头下的场景。

    梦到爸妈甚至没有等搜救队搜救结束就迫不及待宣布我的死亡。

    许星绵的婚宴定在北城最豪华的中心酒店。

    一桌菜宴达到数十万的标准。

    鲍鱼、海参、鱼翅摆了满满一桌,连调味的酱油都是进口的。

    看着琳琅满目的珍味海鲜,我不禁想到小时候。

    我从出生就被留在乡下由奶奶带,爸妈在外工作很少回来。

    可他们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城里的奶糖,带包装精美的饼干。

    会把我抱在怀里又亲又吻问我想不想他们。

    我也曾幸福过,幸福到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被疼爱的孩子。

    可自从许星绵出生后,他们就从一周回来一次变成一个月回来一次。

    到后来一年半载,也不见得能见到他们的踪影。许星绵长大了一点总是会给我打电话,用甜甜的声音说,“姐姐,爸妈今天带我去游乐园了,我们坐了旋转木马!”

    “姐姐,爸妈给我买了草莓蛋糕,好大一个超级好吃!”

    “姐姐,爸妈带我去拍了全家福,我穿了好漂亮的公主裙!”

    ……

    那些许星绵习以为常的幸福,都是我做梦都想要的。

    有一次过年他们回来,我攥着洗得发白的衣角小心翼翼地说,“爸妈,我也想跟你们去城里,想坐旋转木马,想拍全家福。”

    他们却皱起了眉。

    任韶华看我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星辰,你怎么这么世俗?整天就想着花钱想着玩,还嫉妒妹妹,一点都不懂事!”

    可我想要的不是城里的繁华,只是他们多一点的陪伴。

    新郎还没来,我坐下的时候许木山和任韶华的筷子就没停过,一直给许星绵夹菜。

    “绵绵,多吃点海参,补身体。”

    “这个鱼翅炖得烂,你胃不好,刚好能消化。”

    “这冷盘你就别试了,我跟你爸来……”

    二十多年,她曾活得那样令我羡慕,拥有我这辈子都没得到过的偏爱。

    不过我庆幸被石头压在地下的时候他们没有找我,才让我遇到了养父母,体会到了被人捧在手心的滋味,体会到了许星绵拥有的一切。

    许星绵这时候才坐下来认真看合同,看到总价时她眼睛都瞪大了,“爸妈,这房子会不会也太贵了?!”

    两套加起来市值八千万。

    许木山大手一挥,笑得一脸宠溺,“只要女儿过得好,爸爸花多少钱都愿意!”

    我的心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有一回我在乡下跟小朋友玩,被人推到泥坑里衣服摔破了,膝盖也擦出了血。

    我哭着跑回家跟刚好回来的许木山说想买件新的质量好的衣服。

    许木山却皱着眉推三阻四,“你还在长个子,买那么好的干嘛?穿不了多久就小了,浪费钱。”

    “小小年纪就学会爱慕虚荣那一套,一点都不体谅我们赚钱辛苦!”

    可是爸爸,我长个子的时候你们一年才回来一次。

    那些不合身的旧衣服我穿了一年又一年,袖口磨破了是奶奶给我缝了又缝。

    后来,许木山还是没有花那几百块钱。

    当晚许星绵给我打了电话,声音雀跃得像只小鸟,“姐姐,爸爸给我买了新芭比!最新款的,有好多漂亮裙子,还能说话呢!”

    我在镇上的玩具店里见过那款芭比,标价七百八十块。

    足够给我买三件厚实的棉服。

    许星绵双眼亮晶晶地熊抱住许木山,“老爸我爱你~”

    许木山笑的眉眼都舒展开了。

    他转头看向我,语气带着几分炫耀,“哪个爸爸不爱自己女儿的,小姑娘你说是不是?”

    我扯了扯唇角没说话,只觉得嘴里发苦。

    他大概忘了曾经也有个小女孩踮着脚尖抱住他的腿满眼星星说,“爸爸我爱你~”

    而他当时只是敷衍地拍了拍她的头,转身就去抱许星绵了。

    任韶华这时候才想起来问我,“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叶疏温。”

    “叶小姐啊,我看你眉眼跟我们绵绵长得有点像呢,真是有缘分啊!”

    我心里猛然一紧,抬头看任韶华。

    她正给许星绵倒温水,仿佛只是一句客套玩笑话。

    我端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压下喉咙里的涩意,“是吗?听说许小姐有个姐姐,怎么没见她来?”

    这话一出,任韶华的脸色瞬间僵住了。

    我对面的一家三口,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

    这时门外进来一人,我一眼就认出,是我小时候的玩伴江屹辞。

    江屹辞见到我的第一眼瞳孔骤缩脱口而出,“星辰?!”

    我的嘴角僵硬,许星绵连忙跑上去挽住他的胳膊,语气带着几分慌乱,“阿辞,这是售楼处的叶小姐。”

    “叶小姐?”

    江屹辞的目光紧紧锁在我脸上,眼神焦灼又急切,“不可能,你一定是星辰!我不会认错的!”

    他激动地冲上来伸手就要拉扯我的衣袖。

    我立刻起身后退半步拉开距离,“这位先生,你误会了,我不是什么星辰,我是叶疏温。”

    江屹辞双眼通红,丝毫不听我的解释,“星辰我就知道你没死!你这些年去哪了?!为什么不联系我?!我一直都在找你!”

    任韶华夫妇连忙拉住江屹辞,“阿辞你这是怎么了?星辰十七年前就不在了,别胡言乱语。”

    江屹辞一脸难以置信,转头质问地看向任韶华夫妇,“叔叔阿姨,这是星辰啊,是你们的女儿啊!你们都认不出吗?!”

    我笑了,笑得眼底发涩。

    自从许星绵出生后,他们俩就没有正眼看过我。

    全家福里永远只有他们仨,我的照片早就被压在了箱底,可能他们早就不记得我长什么样了。

    我看着江屹辞,语气淡淡的,“刚才任阿姨也说我跟许小姐眉眼像,巧合罢了。”

    江屹辞却不依不饶,死死盯着我的手腕,“如果你不是星辰,为什么不敢把手腕给我看?”

    我的手腕上有一道疤。

    是小时候他们带许星绵回来过年,我兴冲冲地想给刚出生不久的妹妹冲奶粉。

    我只知道冲奶粉要用开水,等了很久才烧好,迫不及待地灌到奶瓶里想让妹妹快点喝到。

    许星绵刚碰到奶嘴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任韶华立马冲上来一把推开我,“你是想烫死妹妹吗?我们对你这么好你怎么这么歹毒!”

    我没站稳,手腕硬生生撞在了滚烫的水壶上瞬间起了一片水泡,疼得我眼泪直流。

    爸妈却看都没看我一眼,只顾着哄哭闹的许星绵。

    还是江屹辞从家里拿来了烫伤药小心翼翼地给我涂。

    不过由于我的疤痕体质,还是留下了永久的伤疤。

    我看着江屹辞,眼神平静,“你看了我的手腕就能确认是吗?”

    在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尤其是许星绵格外紧张。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掀开衣袖。

    就在这时许星绵却突然站起来扑向我,“不准掀!”她死死攥着我的手腕不肯松开,“阿辞你别逼她了!姐姐已经死了!这只是个跟姐姐长得像的陌生人罢了,看了又能怎么样!”

    江屹辞一把扯开她,眼神猩红得吓人,“你慌什么?如果她不是星辰,你怕什么?”

    许星绵踉跄着跌坐在椅子上,浑身发抖,嘴里语无伦次,“我没有怕……我只是不想再提起姐姐……”

    任韶华也连忙打圆场,“阿辞,绵绵说得对,星辰已经不在了,别再为难叶小姐了。”

    趁他们乱作一团,我直接掀开袖子。

    手腕上干干净净白白亮亮,没有任何疤痕。

    许星绵却突然松了口气。

    江屹辞愣住了,一脸的无措和失望,“怎么会这样……”

    我笑了,“我父母把我养的很好,没有出现你们说的什么,身上有大块疤痕。”

    “许先生许太太,看来你们对星辰小姐不太重视?”

    许木山夫妇都沉默了。

    江屹辞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我放下衣袖,语气依旧平静,“这位先生,如果星辰知道你这么担心她,一定会很欣慰的。”

    一顿饭的功夫,江屹辞一直心不在焉。

    他探究和不甘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我身上。

    他不知道,我手腕上的疤早在被养父母带回家的时候就祛除掉了。

    当年我被压在石头下整整三天,靠着一点雪水活了下来。

    因为我的父母早就签了死亡证明,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

    没人知道那个被搜救队意外发现的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就是他们的女儿许星辰。

    当时我的肾脏严重受损,国内的专家都束手无策。

    是我的养父母听说这件事后请国外最好的医生为我治疗。

    他们悉心照顾我收养我,给了我新的名字新的人生。

    我永远都忘不掉养母看到我一身的伤和手腕上的疤痕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心疼。

    那种爱惜,比许木山夫妇看许星绵的眼神只多不少。

    饭桌上许星绵一直缠着我问房子的细节,江屹辞的眼神却始终在我脸上不肯移开。

    “叶小姐是加州人,为什么会突然来北城?”

    “我父母在北城有产业,这次是来处理的。”

    “叶小姐不喜欢吃西兰花?”

    我拿起筷子当着他的面夹了一颗放进嘴里,“江先生的问题似乎跟房子没什么关系。”

    江屹辞接二连三的追问,许星绵的脸色当场就不好了,“阿辞,你到底想干什么?这可是我们的婚宴试菜,你别吓着叶小姐。”

    任韶华也跟着附和,“是啊阿辞,你跟绵绵可是一个月后就要结婚了。”

    江屹辞的脸色却骤然变得难看,声音里带着压抑多年的怒火,“星辰死了这么多年,你们有一天是真心担心过她的吗?”

    任韶华的面色突然变得痛苦,眼神躲闪着,“星辰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她?”

    江屹辞冷然一笑,“那你们为什么连搜救队工作都没结束就迫不及待宣判她死了,为什么连她的尸体都没找到就匆匆带着绵绵搬到北城,连一场像样的葬礼都不肯给她办!

    许木山面色愠怒,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够了!当初要不是她自己贪玩跑到拆迁区去,怎么可能被意外压死在石头下面!这都是她自己的命!”

    “叔叔,星辰她根本不是贪玩!”江屹辞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她是为了……”

    许木山厉声打断,“你要是还想着那个死人,我看你跟绵绵的婚也不用结了!”

    许星绵急了,“爸!”

    江屹辞却一脸坚毅,“不结就不结!”

    “我念着你们是星辰最亲近的家人,看在星辰的面子上好好对待绵绵。可我没想到你们竟然这么冷血无情,连陌生人都不如!”

    江屹辞直接拉着我出了门,“我不管你是叶疏温还是陈疏温,我要你跟我去做亲子鉴定。”

    “否则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看着一脸坚毅的江屹辞,心脏突然抽痛了一下。

    小时候他也是这样拉着我的手一脸认真地说,“星辰,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

    我被村里的小孩欺负,是他站出来护着我。

    我丢了奶奶给我的平安锁,是他陪我在雪地里找了一整晚。

    我说想坐旋转木马,是他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带我去了城里的游乐园。

    我咽下喉头的酸涩,轻轻避开他的手,“先生,我没义务配合你。”

    “房子的事明天我会派人来详谈,告辞。”

    我转身抵着寒风走了出去。

    没想到,十七年过去,唯一还记得我的人是江屹辞。

    是那个说永远不会放开我的江屹辞。

    而那个从小到大让我失望的父母,再也没什么可让我留恋的了。

    我忽然松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压在心头十七年的重担。

    一个人漫步在北城街头,雪花不知何时落了下来。

    大片大片的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冰凉刺骨。

    小时候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城里逛一次商场,吃一顿像样的饭,拍一张全家福。

    许星绵在电话里跟我说过无数次,我羡慕了无数次,也期待了无数次。

    可直到奶奶去世,老家拆迁,我都没能等到那梦寐以求的一次。

    雪越下越大,像我被埋藏在老家旧地的那场大雪。

    我把雪花握成冰球攥在手心里,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江屹辞告诉过我,身上疼一点,心里的疼就会少一点。

    十七年了,这句话我一直没忘。

    哥哥的车停在我面前,我朝他笑了笑,“现在回去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就在我要上车的时候,许星绵追了上来。

    5

    她死死攥紧拳头,“你这次回来想干什么?”

    我缓缓转过身,眉梢微挑,“你认出我了?”

    许星绵死死咬住下唇,“跟我朝夕相处整整七年的姐姐,我怎么可能不认识?”

    许星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你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要毁了我的一切?”

    我漫不经心道,“回来看看。”

    许星绵呼吸急促,“你现在日子过的这么好,有养父母疼你,有花不完的钱,回来看什么?”

    我走近两步,“你怕什么?”

    “怕你的未婚夫被我抢走,还是怕爸妈知道真相后就不爱你了?”

    “哦,第一个好像已经成真了。”

    许星绵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你胡说什么!什么真相!根本就没有真相!”我笑了,“我是怎么被困在拆迁区的,妹妹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许星绵吓得浑身发抖。

    她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雪地里,“我,我没有,我不知道……”

    我轻嗤一笑,“不过你现在有的东西,我没兴趣了。”

    我梦寐以求的父母的爱,不离不弃的陪伴,被人捧在手心的滋味,现在都有了。

    养父母会记得我所有的喜好,会在我生病时彻夜守在床边,会把我的照片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会带着我去看遍世界的风景。

    那些曾经得不到的,如今早已不再是我的执念。

    那些不该属于我的,我也绝不会再强求。

    我径直回到车上,关上车门将许星绵的慌乱与无措隔绝在外。

    车窗玻璃上很快凝起一层薄雾。

    我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十七年前的那个冬天。

    在国外的这十几年我异常害怕雪天。

    每年下雪我都会清晰地想到被压在石头下的绝望,想到雪水顺着缝隙渗进来的冰凉,想到喊了三天爸妈却无人应答的无助。

    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助,像跗骨之蛆这么多年一直缠着我。

    养父母心疼我,带着我从南加州搬到了旧金山。

    后来每到冬季,还会特意带我去澳洲避雪。

    可这一次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我第一次觉得,原来雪花也可以这么美。

    它们纯净、轻盈,落在地上覆盖了所有的污秽,就像时间和爱慢慢抚平了我心底的伤痕。

    哥哥透过车内的后视镜看了我一眼,轻声问,“你还是没告诉他们?”

    我摇摇头,“没必要了。”

    我心里恨的从来就不是许星绵自私给我打的那个电话,也不是她故意骗我留在拆迁区。

    而是父母的偏心,是他们对我的生死漠不关心。

    可十几年过去了,他们的偏心还是没变。

    这样的亲情,再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那个男孩呢,你见到他了吗?”

    我点点头,“见到了。”

    “但我不应该再打扰他。”

    见到江屹辞,我总是会想起那些刻意尘封的童年记忆。

    跟他在一起的那些温暖片段,是我灰暗童年里仅有的光。

    可放下伤痛,就是要彻底放下过去,包括过去的人和事。

    他有他的生活,我也有我的未来,我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派了最得力的助手去跟许家接洽买房的事情。

    这是养父母在北城投资的最后一处房地产项目,只要顺利清空,我就再也不用回到这座充满伤痛记忆的城市了。

    可我没想到,江屹辞居然直接找到了售楼处。

    我不想见他,让售楼小姐以我正在忙为由拒绝。

    可他却直接告诉售楼小姐他要清楼,买下这里所有剩下的房源。

    这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的大单,售楼小姐不敢做主,只能硬着头皮来请示我。

    贵宾接待室里江屹辞坐在沙发上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

    他褪去了昨日的激动,眼神却依旧执着。

    我开门见山,“江先生,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确定要这么冲动?”他的眼底满是深情与执拗,“星辰,你知道的,为了你我不在乎这些。多少钱都换不回你的命,现在能为你做点什么,我心甘情愿。”

    我笑了,笑得有些无奈,“江先生,我说过了,我不是许星辰。我叫叶疏温。”

    “售楼处还要做生意,我就不留江先生了。”

    费了好大的劲,我才把油盐不进的江屹辞赶走。

    本以为能清净几天,可到了晚上,许星绵又找上了门。

    她头发凌乱双眼通红,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阿辞铁了心要跟我退婚,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只觉得头疼,“你处理不了自己的感情问题,别总赖到我头上。”

    许星绵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泪唰地一下掉了下来,“你就是故意的!”

    “你见不得我好才回来破坏我的婚事!”

    “你明明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回来欺负我!”

    我笑了,“我欺负你?”

    “许星绵,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从小到大你什么都有。爸妈的宠爱、崭新的衣服、好吃的蛋糕、还有全家福里的位置……这些都是我做梦都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你却唾手可得。现在你说我欺负你?”

    许星绵哭着反驳,“我没有!你总是在爸妈面前表现得懂事又听话,连奶奶都夸你你乖巧能干,你知道我压力有多大吗!我怕自己做得没你好爸妈就会不喜欢我!”

    她越哭越凶,身体抖得厉害,“这几天爸妈一直在念叨你,说以前没有好好对你,说亏欠了你……你都死了十七年了,凭什么还要分走爸妈的注意力!凭什么还要让我活在你的阴影里!”

    我忍无可忍,“那是他们咎由自取!”

    我一步步逼近她,“许星绵,你真的不记得了吗?当初是你打电话跟我说爸妈想在我生日这天在老房子里跟我拍一张全家福,让我无论如何在那里等着,一定要等到他们回来。”

    “就因为你的一句话,我在空无一人的村子里等了一天一夜!”

    “拆迁队封楼的时候我拼命给妈妈打电话,问她为什么还不来。她却质问我明明在别人家玩为什么还要故意打扰你们一家三口吃饭!”

    “那天你跟着爸妈在城里吃大餐、吹蜡烛、切生日蛋糕,而我却被埋在冰冷的石头下面在雪地里等死!”

    许星绵被我说得脸色惨白,浑身抖得更厉害了。

    最后她直接双腿一软跪倒在我面前。

    她捂住脸发出痛苦的呜咽,“别说了,别再说了……”

    “这些年我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只要一闭眼就会梦到你在雪地里喊救命的样子,梦到石头下你绝望的眼神……”

    “这些年我一直靠着安眠药才能入睡,却还是一次次被噩梦惊醒……”

    “爸妈总以为我是失去你难过,对我就更加好,可他们每次对我好我都会想到你……”

    “姐姐,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她抱着我的腿,哭得撕心裂肺,“我那时候还小,我只是怕你回来分走爸妈的爱,我只是想让他们多疼我一点……”“你别告诉爸妈好不好?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你别跟阿辞乱说,别让他跟我退婚好不好……”

    就在这时,门被猛地推开。

    江屹辞带着许木山和任韶华走了进来。

    许星绵一脸慌乱地撒开手,“你们怎么来了……是你叫他们来的?!”

    我还没开口,任韶华双眼通红扑了上来。

    她冲上来想抱住我,却被我侧身躲开。

    她捂着脸一脸痛苦,“星辰,妈妈以为你死了……妈妈真的以为你死了……”

    “要不是阿辞拿你的头发去做亲子鉴定,妈妈都不知道真的是你……”

    她哭得肝肠寸断,声音嘶哑,“你知道这些年妈妈有多想念你吗?每次看到绵绵我都会想起你,想起你小时候扎着羊角辫追着我喊妈妈的样子……”

    我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心里没有丝毫波澜,反而觉得有些可笑。

    我轻笑一声,“想我?任女士,你说这话不觉得腰疼吗?”

    “当初搜救队还没结束工作你们就迫不及待地签了我的死亡协议,连我的尸体都没找到就匆匆带着许星绵搬到了北城,连一场像样的葬礼都不肯给我办。”

    “对了,你们有钱买这两套别墅,多亏我当年的人身意外险赔偿金吧?”

    任韶华瞬间变得无地自容。

    她偏过头不敢看我的眼睛,“星辰,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以后一定好好补偿你,你想要什么妈妈都给你,好不好?”

    “不用了。我已经有爸爸妈妈了。他们在加州,对我很好。他们记得我所有的喜好把我宠成公主。你的补偿,我受不起,也不想要。”

    我朝门口的保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把人带走。

    许木山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任韶华走的时候眼泪还在不停地掉。

    我却没有半分心疼。

    江屹辞不顾保安的阻拦,冲上来紧紧抱住我,“还好你还活着,星辰,还好你还活着……”

    江屹辞声音沙哑带着几分庆幸。

    他的怀抱很温暖,带着熟悉的气息。

    让我无比留恋,却又无比窒息。

    我狠下心用力推开他,“江屹辞,你已经要跟许星绵结婚了,别再跟我纠缠不清。”

    “我没有!星辰,我跟她什么都没有!”

    他急得满脸通红,眼神里满是急切的解释,“我跟她订婚是因为我以为你死了,她是你唯一的妹妹……星辰,我心里爱的一直人都是你,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

    8

    我死死攥紧手心,“我叫叶疏温。”

    江屹辞眼眶泛红,“我不管你是叶疏温还是许星辰,我只知道你是我说过一辈子都不会放开手的人。”

    我的心咯噔一下。

    江屹辞小心翼翼拉住我的手,“接到你电话的时候我立刻赶去找你,可还是晚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放弃过,只要没看到你的尸体我就不相信你死了……”

    “星辰,既然你还活着,为什么不能再给我一次保护你的机会呢?”

    就在心里防线要突破的时候,听到这个名字,我再次崩溃,“我说了,我叫叶疏温!”

    哥哥及时赶到,他直接上前把江屹辞拉开,“请你自重,别再骚扰我妹妹。”

    江屹辞最终还是被保安拉走了。哥哥看着我苍白的脸色,轻声问,“真的不打算再给他一次机会?我知道这些年他一直在找你,从来没放弃过。”

    我摇摇头,望着窗外依旧飘着的雪花,“不了,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不想再回头。”

    跟江屹辞在一起,我就永远忘不了我是许星辰,是那个不被爱被压在石头底下惨死的可怜人。

    过去的十七年养父母每年都会给好好我过生日。

    这次生日在北城,我以为要错过了。

    没想到他们特地从加州飞了过来,在北城最顶级的酒店给我举办了生日派对。

    养母给我定做了我最喜欢的草莓蛋糕,养父做了一桌子我爱吃的菜,一家子全都围着我转。

    “温温,生意的事情让你哥哥去跑,看你都瘦了。”

    “是啊,你在这里逛逛街买买东西享受就好。”

    哥哥一个白眼翻过去,“到底谁才是亲生的。”

    我们一家其乐融融。

    派对进行到一半,江屹辞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里面是跟我小时候丢失的那个一模一样的平安锁。

    当时我被压在石头下面,平安锁断了没能找回来。

    江屹辞把平安锁递到我面前,“星辰,这是你出事后我在废墟找到的。”

    他把平安锁递到我面前,眼神里满是期待,“我知道你跟奶奶很亲,这是我特地找人修好的。”

    许木山和任韶华也来了,他们手里捧着一大堆礼物,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星辰,爸妈来给你过生日了。”

    看着他们愧疚的眼神,看着江屹辞期待的目光,我心里积压了十七年的情绪突然爆发了。

    我猛地抬手将任韶华手里的蛋糕掀翻在地,奶油和蛋糕胚散落一地,就像我破碎的童年。

    我声音嘶哑,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当年我在雪地里等死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穿着缝缝补补的旧衣服羡慕许星绵有新娃娃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盼着能跟你们拍一张全家福却只能在电话里听许星绵炫耀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

    “我在你们心里死了十七年,现在弥补?来不及了!”

    “我的童年、我的期待、我的爱早就被你们的偏心和冷漠消磨殆尽了!”

    我擦干眼泪,“我叫叶疏温,跟许家跟过去没有任何关系!”

    养父母连忙上前抱住我,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安抚我。

    一向温柔的养母一脸坚毅站在我面前,“当年温温被人从废墟里拉出来,身上没有一块好地方。”

    “九岁的孩子,只有三十多斤……我好不容易把温温养的亭亭玉立,你们别想再伤害她!”

    养父也十分坚决,“温温是我女儿,没人能带走她!”

    许木山和任韶华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手里的礼物在真情实意面前也像个虚伪的笑话。

    许木山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星辰,既然你不肯原谅爸妈,就把这份补偿收下吧……”

    许木山递给我的是许星绵婚房的两套别墅的产权转让书。

    我看了一眼,直接扔在了地上。许星绵看到这一幕,彻底疯了。

    她扑上来想抢转让书,“这都是我的!这是爸妈给我买的婚房,是我的!”

    “啪!”一巴掌狠狠落在许星绵脸上。

    任韶华颤抖着手,第一次打了许星绵。

    她看着许星绵,眼神里满是失望,“你这些年有的还不够多吗?爸妈对你的宠爱,锦衣玉食的生活,这些都是星辰梦寐以求却没能得到的,你还要争什么?”

    任韶华转头看我,一脸悲戚,“星辰,是妈妈对不起你……当年妈妈因为创业初期太忙忽视了你,后来有了绵绵,就想着把所有的爱都弥补给她……没想到会这么伤害你……都是妈妈的错……”

    许木山也叹了口气,语气沉重,“星辰,爸爸也对不起你。当年是爸爸太固执,以为你是贪玩才出事,没有好好找你,没有好好对你……”

    他们不停地忏悔,说尽了所有道歉的话,可我却一句都听不进去。

    那些伤害已经造成了,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

    许星绵看着爸妈一脸忏悔的样子,彻底疯了。

    “你们为什么要给她道歉?!”

    “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我才是你们唯一的女儿!”

    许星绵叫着跑了出去。

    那天之后她的精神彻底垮了。

    嘴里反复念叨着“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后来她被送进了疗养院,每天都需要靠药物维持情绪。

    偶尔清醒的时候就会对着窗外喊“姐姐”。

    我没有接受任韶华和许木山的补偿。

    我要离开北城的那天,江屹辞来机场送我了。

    他知道我讨厌见到他,讨厌面对过去的一切。

    他没有出现在我面前,只是远远的看着。

    可我还是发现他了。

    这个笨蛋,连藏都不会好好藏。

    哥哥问过我很多次,要不要回去。

    我摇摇头,我好不容易走出来的阴霾,再也不能回去了。

    回到加州后我的生活日渐平静,很少再想起那个雪天。

    只是更多的想到江屹辞。

    想到小时候的他,想到长大后的他。

    到了适婚年龄,养母给我介绍过几个优秀的男生,可我提不起兴趣,脑子里总是会想到江屹辞。

    后来我总是会收到来自北城的包裹,里面是许木山和任韶华寄来的礼物。

    有我小时候喜欢的奶糖,有适合我尺码的衣服,还有各种昂贵的饰品。

    每一个包裹里都有一封信,信里写满了他们的忏悔和思念,字里行间都是悔恨。

    可我从来没有拆开过那些信,也从来没有回过信。

    只是让哥哥把包裹都收好堆在储藏室里,就像对待那些早已过去的往事。

    一年后,我在加州看到了江屹辞。

    他站在洒满阳光的海滩上穿着休闲的t恤和短裤,脸上带着笑容向我走来,“温温,我知道你想开始崭新的生活,不愿意回到旧生活里。我已经把北城的产业都转让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深情,“叶疏温,别想甩开我。”

    看着他执着的眼神,想到他这些年的寻找和等待,想到童年时那些温暖,我心里的防线终于松动。

    眼泪掉了下来。

    这一次不再是因为痛苦,是因为感动与释然。

    我轻轻点了点头,给他一个含泪的微笑。

    过去的伤痛无法磨灭,但未来的美好值得期待。

    我终于放下了所有的执念与过去告别,走向了属于我的崭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