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被父母赶出家门后第六年,我又在商场和他们遇见。

    我扮成圣诞老人,笨拙滑稽,哄围观的小朋友们开心。

    突然有个男孩趁我不备,一把掀掉我的帽子。

    “你是女的!圣诞老人应该是老爷爷才对,你是假的圣诞老人!”

    他往地上一坐,蹬着腿哇哇大哭。

    我手忙脚乱地把帽子捡回来往头上戴,听到他的家长安抚他:

    “小宇乖,奶奶去投诉商场!怎么能这么敷衍小朋友呢?”

    我心里一慌,转过身拉住这位家长,求她别投诉。

    “晚柠,怎么是你?”

    眼前的人正是当年把我赶出家门的妈妈。

    我落荒而逃,手臂却被人抓住。

    “离开沈家,你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是我哥沈聿森。

    “沈晚柠,乖乖跟家里认个错,你还可以做回沈家的大小姐。”

    我挣开他的手,屈膝下跪。

    “对不起先生,我认错,求您别投诉我。”

    对面的人愣住,好像我的反应让他们意外。

    也是,曾经最高傲倔强的沈大小姐,竟然也会有低头求饶的一天。

    但我不为回沈家,只求保住这份工作。

    毕竟还差两千块,我就攒够出国的资金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圣诞老人臃肿的红袍子裹在身上,闷出一身热汗。

    现在却又觉得这一身汗突然变得冰凉刺骨。

    沈聿森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你先起来。”

    我跪在原地没有动。

    “聿森,怎么回事?小宇哭什么?”

    人群被拨开,是我爸走了进来。

    当他看到我时,脸上露出一丝惊愕。

    但仅仅一瞬,他的脸色迅速沉了下去。

    “沈晚柠?”

    他一开口,带着重重的压迫感。

    “你这是在干什么?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你是嫌沈家的脸丢得还不够吗?!起来!”

    六年了,他还是那副老样子,张嘴就是命令。

    我妈也回过神,她把坐在地上的小宇抱起来,红着眼圈对我说:

    “晚柠你这几年过得不好吗?跟妈回家,好不好?”

    我慢慢从地上站起来,膝盖酸麻。

    我微微低着头,用公式化的语气说:

    “抱歉,刚才惊扰了小朋友,再次向各位道歉。如果没有其他事,我要继续工作了。”

    我爸突然抬高声音,满是讥讽。

    “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沈家千金的日子不过,你要跑出来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立刻跟我回去!”

    “不要!”

    那个被抱着的小男孩突然尖声哭叫起来。

    他看起来五六岁,应该就是我那素未谋面的侄子。

    他在我妈怀里双腿胡乱踢蹬。

    “她是骗子!假的圣诞老人!不要她回我家,妈妈说过不要别的女人去我们家!奶奶我要真的!真的圣诞老人!哇——”

    哭声刺耳,我妈连声哄着他。

    沈聿森松开我的手,转身去接过孩子。

    “小宇乖,爸爸一会儿带你去买玩具,买最大的遥控车”

    商场保安和王经理这时终于挤了进来。

    王经理额头上一层细汗,对着沈家几人连连鞠躬。

    “沈先生,沈太太,实在是对不住!这是我们临时聘请的节日兼职人员,培训不到位,惊扰了各位,我代表商场向您郑重道歉!我马上处理,保证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不用了。”

    沈聿森抬手,打断了王经理喋喋不休的道歉。

    “她的事”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我们自家处理。”

    王经理愣住了,目光不定地在我和这一家人之间来回扫视。

    我不再看他们,对王经理说:

    “经理,抱歉给您添麻烦了。我去后面整理一下,如果需要处罚,我接受。”

    说完,我转身离开。

    身后小宇的哭闹声越来越大,他们一家只好带着孩子离开。

    更衣室狭小逼仄,我锁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

    脱下厚重的s服,冷空气瞬间扑向汗湿的头发和脖颈,让我打了个激灵。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

    被赶出沈家那年,我十八岁。

    六年过去,我看起来却像沧桑了不止十岁。

    门外传来两下敲门声。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门。

    王经理他看见我,挠了挠头顶,叹了口气。

    “今天这事儿闹的唉,也是倒霉。不过万幸,沈家那几位没深究,不然”

    他摇摇头,压低声音。

    “你是不知道,沈聿森可不是好惹的主儿,还有他家那个小祖宗,被惯得啧啧,比当年沈家正牌的大小姐沈晚柠还能折腾,简直是个小魔头。”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

    “说起来也是巧,你跟那位大小姐同名,都叫晚柠。不过人家那是金枝玉叶,命好”

    话说到一半,他可能觉得不妥,又停住了。

    他尴尬地笑了笑,给我递过来一颗太妃糖。

    我接过那颗糖,抬起眼,看向王经理。

    “不是同名。”

    “我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命好’的沈家大小姐。”

    2

    王经理愣住了。

    他瞪圆了眼睛,来回打量着我。

    不怪他难以置信。

    谁看到我这副狼狈的样子,也无法跟当年那个娇纵任性的大小姐联系到一起。

    “小沈,你在我这儿做了三个月兼职了,什么活儿都干。被挑剔的客人指着鼻子骂也点头哈腰道歉。上次那个喝醉的大叔把蛋糕扣你身上,你也只是默默擦了。你不像”

    他停住,没把话说完。

    “不像那个,刁蛮任性、偷东西、推嫂子流产的沈晚柠?”

    我轻笑一声,接着他的话往下说。

    王经理没接话,默认了。

    他四下寻找着什么,我颇有眼色地拖过一把椅子递到他身旁。

    王经理坐下,一副准备长谈的样子,嘴上却说:

    “你要是不想说,就当我没问”

    出来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我早就明白,满足领导的要求才能拿到想要的酬劳。

    我捏着手里的糖纸,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从小到大,外人都说我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作为南城沈家的老来女,爸妈宠着,哥哥护着。

    就因为我抱怨了一次爸爸工作忙不陪我,爸爸便定下规矩,每个月全家必须集体旅行一次。

    就这么长到十七岁,我哥沈聿森年过三十,终于解决了婚姻大事。

    许晴月刚嫁进来时,家里人都很高兴。

    爸妈对她说:以后这就是你家。

    许晴月也做得很好,每天陪妈妈喝早茶,陪爸爸看财经新闻,对哥哥体贴入微。

    她甚至对我也很周到,给我带最新款的包,。

    可渐渐地,家里的大小事情,都需要经过许晴月的同意。

    我的零用钱,从妈妈直接给,变成了许晴月按月“发放”。

    家里每个季度一次集体旅行,原本说好要陪我去滑雪,却因为许晴月不喜欢而换成了泡温泉。

    后来连我的房间重新布置,都是许晴月找的设计师。

    我说想要什么风格,她温柔地驳回:“那个颜色太扎眼,听嫂子的,这个好看。”

    起初爸妈还会问我的意见,后来便直接一切听嫂子的安排。

    我若表现出不满,妈妈会说:“晚柠,晴月是为这个家操心。”

    哥哥更直接:“晴月每天这么辛苦,你能不能懂事点?”

    王经理皱着眉毛,摇了摇头。

    “能嫁豪门的都是厉害角色那许晴月就不帮你说说话吗?”

    许晴月永远是宽容大度的嫂子。

    她甚至在爸妈面前替我“解围”。

    “爸,妈,晚柠是直性子,没恶意的,你们别怪她。”

    每说一次,爸妈对我的失望就加深一分,觉得我连晴月一半的懂事都没有。

    她在爸妈面前是完美儿媳。

    在哥哥面前是解语花。

    在外人面前是优雅得体的沈太太。

    而我,则在她的衬托下,渐渐成了那个需要被包容,被教育,不懂事的“外人。”

    3

    直到我高三那年的春节。

    寒假我跟着老师去外地写生,在除夕前赶了回来。

    爸妈说过,不管多忙,过年一家人都得聚在一起。

    我满怀期待计划着,除夕夜把这次画好的全家肖像拿出来给大家看。

    一到家,却发现家里空无一人。

    我茫然地给妈妈打电话,听到她那边一片欢声笑语。

    “晚柠啊,今年春节我们陪你嫂子回老家过我还以为你在外面跟老师过年呢,就没跟你说”

    电话里的笑声太刺耳,后面她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许晴月接过电话,抱歉地说:

    “张妈他们也回家过年去了,家里没人做饭不过冰箱里我提前买了些速冻饺子,是你爱吃的黑松露虾仁馅儿”

    电话那边,妈妈连声称赞她想得周到,我还听到哥哥说,她是他的贤内助。

    我度过了人生第一个孤单的春节。

    除夕夜,窗外烟火满天,速冻饺子和着眼泪一起吃下肚。

    然后我把那张全家肖像烧成了灰。

    大年初四,他们终于回来了。

    我故意待在房间,等爸妈像往常一样来哄我。

    却没想到,先听到了许晴月的惊呼声。

    她说,我妈送她的翡翠手镯不见了。

    许晴月匆匆下楼,脸色发白,手里拿着一个打开的丝绒首饰盒,里面空空如也。

    “我明明记得回老家前,就放在这个盒子里的”

    许晴月眼圈红了。

    “那是妈送我的见面礼”

    我走出房间,看到张妈向大家解释:

    “太太,我昨天晚上才回来,一直在忙着打扫,没进过楼上卧室!”

    所有的视线,无声地聚焦在我身上。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我偷了她的东西?”

    没有人回应我的质问。

    哥哥皱眉看向我,迟疑地说:

    “我记得,你之前埋怨过妈,没把这个手镯留给你,是不是你趁我们不在”

    许晴月适时地啜泣了一声,握住他的手。

    “聿森,别这样说晚柠。可能真是我记错了别为了我,和晚柠闹得不愉快”

    她越是这么说,我哥的脸色就越难看。

    “搜。”

    我爸站起身,脸色铁青,

    “每个房间,仔细搜!”

    “清者自清。如果不是你拿的,搜一下又怎样?”

    我转头看向我妈,她皱着眉一言不发。

    我站在原地,背脊挺得笔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果不其然,最后手镯在我房间里被发现。

    我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但我的解释却显得苍白无力。

    “你还狡辩!沈家的大小姐竟然是个小偷,说出去都丢人!”

    爸爸气得扬起手给了我一耳光。

    “晚柠,快给你嫂子道歉!”

    我妈又急又气,眼泪也出来了。

    “认个错,这事就过去了!”

    许晴月又开始打起了圆场:

    “没关系的,找到了就好,晚柠喜欢这个手镯,我可以借给她戴几天”

    我盯着那只镯子,忽然笑了。

    我哥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晚柠,你太让我们失望了!”

    我猛地转头看他,眼眶发热,但我死死忍住,不允许自己流一滴泪。

    “哥,你告诉我,从除夕夜把我一个人扔下开始,你们对我,还有过期望吗?”

    许晴月又充好人:

    “爸,妈,别生气了晚柠可能只是一时糊涂,她还小”

    “过了年就是十八了还小?”

    我爸狠狠瞪着我。

    “明天就去学校办住校手续!高三下学期,你给我住校!好好反省反省怎么做人!”

    我环视一圈,我妈和哥哥围在许晴月身边安慰着她。

    春节的冷清和孤独,与此刻的众叛亲离比起来,竟然显得微不足道了。

    我没有再争辩。

    转身上楼,开始收拾行李。

    走出家门前,许晴月在无人注意的角度,对我扬起胜利的笑。

    4

    高三下学期,我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每次回去,我都像个暂时被允许停留的客人。

    许晴月俨然已是女主人。

    爸妈和哥哥对我也客气而疏离。

    但我不在乎了。

    高考完,我就可以彻底离开,去另一个城市,自己给自己一个家。

    高考前一个月,我需要回家取身份证和几份重要的备考资料。

    在我离开之前,却被满脸怒气的哥哥拦住。

    他说,他书房里一个u盘不见了,里面存储着关乎集团重要投标的商业文件。

    那个黑色的u盘“恰好”从我书包里被发现。

    人赃并获又一次重演。

    父亲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母亲瘫坐在沙发上无声流泪,哥哥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怪物。

    “又是你!”哥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许晴月抓住哥哥的手臂,向他恳求:“聿森,会不会是误会?晚柠马上就要高考了”

    我爸猛地打断她。

    “晴月,到现在你还替她说话?上次是手镯,这次是商业机密!这是犯罪!”

    妈妈急着催促我道歉认错,我一言不发。

    爸爸长叹一口气。

    “就是因为我们以前太纵容,太心软,她才敢一次次变本加厉!这次,必须公事公办!让她好好清醒清醒!”

    公事公办的结果,是六个月的有期徒刑。

    十八岁生日,我在看守所度过。

    没有蛋糕,没有祝福,只有铁窗外一方灰蒙蒙的天。

    等我从里面出来,当初那些关于未来的畅想,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梦。

    迎接我的,是许晴月微微隆起的小腹,和全家人围绕着她,小心翼翼的喜悦。

    我的房间,被改成了儿童房。

    我只能暂住在最阴冷的客卧。

    回家的第一个夜晚,我躺在陌生的房间翻来覆去。

    准备下楼倒杯水,却看到许晴月在走廊打电话。

    她一转身,我好像看到她脸上的泪痕。

    我们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对视。

    她先开了口:

    “沈晚柠你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

    我愣住了,一时没明白她这话从何而来。

    “我只是下楼喝水。”

    她却走上前来,不依不饶。

    “你知不知道,看到你出现在这个家,我就觉得恶心!”

    我心头火起。

    “许晴月,你发什么疯?我招你惹你了?”

    她露出诡异的笑,然后往后一仰,从楼梯口倒了下去。

    她滚下楼梯,倒在血泊里,

    灯光大亮。爸妈和哥哥被惊动,冲了出来。

    许晴月虚弱地抬起手,声音破碎不堪。

    “晚柠,你为什么推我我知道你恨我可孩子孩子是无辜的啊”

    我记不清当时我说了多少辩解的话。

    只记得自己挨了无数耳光,还有父母眼里的失望,和哥哥的厌恶。

    最后,我爸给我下了判决书。

    “滚出这个家。”

    “从今以后,沈家没有你这个人。”

    王经理已经很久没说话了。

    听到这里,他才像刚回过神来一样。

    “你以前多横啊,怎么不跟他们大闹一场,就这么走了?”

    大概是因为,我早就懂了,沈大小姐的高傲刁蛮,是因为有沈家人在背后撑住一切。

    而现在,我背后空无一人。

    我又哪来的底气去闹呢?

    王经理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摇摇头,拿出手机,操作了几下。

    “今明两天的工资,转你了。提前下班,算全天。”

    这些年,我除了四处打工养活自己,也是为了高中美术老师对我的认可。

    她看到我发布在网上的作品,给我打来电话。

    “晚柠,老师看到你还在坚持画画,很欣慰。我现在移民到加拿大了,在这边有自己的美术工作室,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过来找我,你有天赋,不要就这么埋没了”

    我打开手机看了一下余额。

    距离二十万出国资金,还差一千五百块。

    第二天,圣诞节。

    商场里比昨天更加喧闹。

    我再次套上圣诞老人服,戴上假胡子和帽子,尽职尽责扮演角色。

    就在我派发完一批糖果时,视线穿过人群,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我妈,我哥,还有牵着孩子的许晴月。

    5

    他们穿过熙攘的人群,径直朝我走来。

    “晚柠!”我妈先开口,眼圈又红了,伸手想拉我,被我侧身避开。

    她手僵在半空。

    “你这几年过得不好,怎么不联系我们呢?”

    “我们找了你一上午跟妈妈回家吧,好不好?”

    许晴月牵着小宇,依旧是那副温婉得体的模样。

    她轻轻推了小宇一下,柔声道:

    “小宇,叫姑姑。”

    小宇却往她身后躲,大声嚷。

    “不叫!她是骗子!假的圣诞老人!妈妈说过她是坏人,偷东西,还推你摔跤害我没有哥哥了!!”

    童言无忌,当众剖开了我最不堪的过往。

    周围有顾客停下脚步,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哥沈聿森脸色一变,呵斥道:

    “小宇!胡说什么!”

    小宇被他一凶,嘴巴一瘪,眼看要哭。

    许晴月连忙蹲下抱住他,抬头对我哥说:

    “你别凶孩子,他还小,不懂事”

    “晚柠,小孩子乱说话,你别往心里去。我们知道你那时候偷东西不是故意的,那时候我虽然流产但后来又怀上小宇了,他这不是好好的嘛都过去了。”

    她句句都在“劝”,句句都在提醒所有人:我是小偷,我害她流产。

    我胸口发闷。不行,不能在这里闹起来。

    王经理已经帮过我一次,不能再给他添麻烦。

    我带着他们走到商场角落。

    站定后,我妈迫不及待地又上前一步:

    “晚柠,你这几年在外面,一定吃了很多苦回家,妈好好补偿你。”

    我觉得有些可笑。

    “怎么补偿?把我没上的大学还给我?把我的犯罪记录抹掉?”

    我哥皱眉。

    “晚柠,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一家人,总要往前看。你在外面做这种工作,像什么样子?回家,家里还能少了你一口饭吃?”

    这个曾经会因为我被同学欺负而扬起拳头跟人打架的哥哥,此刻却劝我回到那个亲手将我推出来的地方。

    “回哪个家?沈家吗?那里早就不是我的家了。”

    我妈眼泪掉了下来。

    许晴月这时轻轻叹了口气。

    “晚柠,你别赌气了。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商场,你穿着这身衣服,跟我们在角落拉扯,影响多不好。万一被投诉,工作可能就保不住了。听嫂子一句劝,先跟我们回去,工作的事情,让你哥再给你安排个更好的,体面点的”

    她又在“为我着想”了。

    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戳心窝子的话。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哟,沈总,沈太太,沈少夫人,这么巧,又碰上了?”

    6

    王经理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脸上挂着客气笑容,手里还拿着对讲机。

    他先是朝沈家人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我,语气自然。

    “小沈,那边儿童区人手有点不够,你要是不忙,过去搭把手?”

    我知道,他在帮我解围。

    许晴月笑了笑,接话道:

    “王经理是吧?晚柠是不是隐瞒了自己有案底,你们这才录用她的?她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王经理摆摆手。

    “沈少夫人客气了。小沈在我们这儿做了几个月,一直勤勤恳恳,认真负责,至于工作嘛,小沈凭自己劳动赚钱,干干净净,没什么不放心的。我们商场正规经营,对员工也是一视同仁。”

    他这话说得不卑不亢。

    我感念他替我说话,但是也知道沈家不是他能得罪的。

    “我不会跟你们回去,如果你们真为了我好,就别再来找我。”

    “王经理,我们走吧。”

    不再理会他们,我拉着王经理离开。

    王经理等我缓了一会儿,才说:

    “今天辛苦你了。先回去休息吧。”

    我摇摇头,摘下帽子,深吸一口气。

    “王经理,谢谢您。但是我明天不来了。”

    “您也看到了,他们知道我在这儿。今天能来,明天也能来。我不想再给您,给商场添麻烦。这份工作,我的确不适合再做了。”

    王经理沉默了几秒,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行吧,我尊重你的决定。工资我会按约定结清。”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

    “我有个朋友,开了家咖啡店,最近好像在招人。环境不错,要求也高,要形象好、能吃苦的。我觉得你合适。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帮你打个招呼。”

    我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他笑了笑,笑容里有些无奈。

    “就当是我这经理,给优秀员工做个职业推荐。”

    “路还长,别因为一些烂人烂事,就把自己困死了。”

    鼻子一酸,我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把眼泪逼回去,郑重地朝他鞠了一躬。

    王经理的推荐很管用。

    我顺利通过面试,成了一名见习咖啡师。

    上班第一周的周五下午,客人不多。

    我正在吧台后面练习打奶泡,门上的风铃清脆一响。

    许晴月挽着另一个有些眼熟的女生走了进来。

    我下意识低下头,她没看见我。

    她们两人聊得火热,一开始只是家长里短。

    直到那个叫薇薇的女生压低了声音,带着好奇问:

    “晴月姐,当年你到底怎么把那个大小姐弄走的?就靠手镯那事?”

    许晴月轻笑一声,笑声里没了平时的温柔,只有得意。

    “手镯那只是开始。我早在她回来之前就把手镯放进她房间了,只是等一个合适的机会而已”

    我瞳孔一缩,指尖发凉。

    悄悄将手伸进口袋,按下了手机的录音快捷键。

    微微一脸崇拜地向她请教嫁入豪门后又把持全家的心得。

    许晴月亲口说出一次次栽赃陷害我的过程。

    她得意不已。

    “嫁进沈家,我就知道,有她在,我永远别想真正当家。”

    她顿了顿,语气满是胜利者的嘲讽:

    “这下,偷窃、坐牢、故意伤害三座大山压下去,沈家怎么可能还容她?她爸亲自赶她出门,永绝后患。这个家,终于是我的了。”

    “可她万一回来报复”

    许晴月嗤笑,极度不屑。

    “一个高中没毕业、有案底、被家族抛弃的废物,拿什么报复我?”

    7

    我面无表情地完成手冲,将咖啡和甜品端过去。

    这次,许晴月抬起头。

    目光相触的瞬间,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沈晚柠?!你怎么在这儿?”

    我冷冷看了她一眼,转身准备走。

    但她反应极快。

    “啊!”

    她短促地惊叫一声,我刚放在桌面的滚烫咖啡撒了一桌。

    咖啡泼洒出来,溅湿了她的衣服下摆。

    “晴月姐!你没事吧?”

    薇薇惊呼。

    “没事”许晴月用手帕擦拭,眼圈瞬间泛红,快速地给薇薇使了个眼色。

    抬头看我时,眼神委屈又惊慌。

    “晚柠,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我冷笑,又想用这种把戏。

    她的闺蜜薇薇却火速开了直播。

    对着镜头激动起来。

    “家人们看到了吗?这个服务员毛手毛脚,烫到客人了!而且你们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沈家那个恶毒小姑子沈晚柠!当年偷东西害人那个!她这是蓄意报复!”

    我这才记起来,薇薇是个小网红,粉丝量不少。

    直播间的评论瞬间爆炸,充斥着对我的辱骂。

    店里其他客人纷纷侧目。

    许晴月拉着薇薇,低声劝:“算了薇薇,别闹大了”

    姿态柔弱,更坐实了我的恶行。

    【沈少夫人好温柔啊但是不能对恶人这么仁慈!】

    【这个沈晚柠也太恶毒了,怪不得被赶出沈家!】

    【报警,让她再坐一次牢。】

    我看着她的表演,心底一片冰冷。

    “报警吧。”

    我平静地开口,让许晴月和薇薇都愣了一下。

    我拿出手机,直接拨通了110。

    警察赶来,薇薇不得不停止直播。

    等我们被带到警局,沈家人已经得到消息提前等在那里。

    我妈一进来就冲到我面前,语气焦急。

    “晚柠!你怎么又惹事!”

    我爸脸色铁青。

    “你是不是非要闹得鸡犬不宁!”

    沈聿森则先去看许晴月。

    “晴月,伤到没有?”

    许晴月立刻靠向他,泪眼婆娑。

    “聿森,我没事就是吓到了,衣服也脏了晚柠她可能还是恨我”

    看着这熟悉的一幕,我心底再无波澜。

    等他们指责完,我才看向负责的民警,声音清晰平静。

    “警察同志,关于她指控我烫伤她,是污蔑,可以调取咖啡店监控。另外,关于她长期以来对我的诽谤和陷害,我这里有直接证据。”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我点开手机,播放了那段录音。

    许晴月充满恶毒、算计和直白承认罪行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调解室。

    【“一个高中没毕业、有案底、被家族抛弃的废物,拿什么报复我?”】

    录音结束。

    许晴月的脸早已惨白如纸,浑身剧烈颤抖。

    “不假的!那是伪造的!”

    她尖声嘶叫,想扑过来,被民警拦住。

    8

    我爸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向我手里的手机,身体晃了晃,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我妈懵了,眼泪哗地流下来。

    沈聿森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他缓缓转头,看向瘫软在地,状若疯狂的许晴月。

    “许、晴、月。”

    他声音嘶哑,一字一顿。

    许晴月被他吼得一抖,爬过去抓住他的裤脚。

    “聿森!你听我解释!是沈晚柠害我!她伪造录音!她恨我啊!”

    沈聿森猛地甩开她,声音变得冷漠。

    “录音的真实性自然有警察去鉴别。”

    民警严肃介入,将涉嫌诽谤诬陷的许晴月带往另一房间进一步调查。

    调解室里,只剩下妈妈低低的呜咽声。

    沈聿森转向我,眼眶通红。

    “晚柠,对不起哥对不起你”

    我爸老泪纵横,我妈痛哭失声。

    我看着他们迟来的崩溃和忏悔,心中只有一片荒芜的疲惫。

    “警察同志,我可以走了吗?”我问。

    民警点头。

    我拿起包,转身离开。

    我在附近的公园长椅上坐了许久,直到手脚都冻得有些发麻。

    我给大洋彼岸的老师打了一通电话。

    “陈老师,我准备得差不多了,一周后就来找您。”

    几天后,我结束了最后一份兼职,刚走到巷口,就看见沈聿森的车停在那里。

    他倚在车门边,脚下扔了几个烟头,显然等了有一阵子。

    看见我,他立刻站直了身子。

    “晚柠。”

    他迎上来几步,声音沙哑。

    我停下脚步,没说话。

    “我我等你半天了。”

    他搓了搓手,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警察那边初步确认过了,录音没有剪辑合成的痕迹是许晴月害得你被我们误会。”

    他顿了顿,颓丧地往下说:

    “我也找人查了当年流产的事流产那个孩子不是我的。”

    “当年她在我出差的时候,跟她的初恋周骏旧情复燃”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

    “所以那天晚上,她听到你下楼,以为你听见了她和周骏的电话,怕事情败露,才立刻下了狠心,自己摔下去,一箭双雕”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一片平静,甚至有些麻木。

    真相来了,可那又怎样呢?

    我失去的六年,被摧毁的前途,身上永远洗不掉的“污点”,并不会因为真相大白而自动复原。

    “晚柠。”

    沈聿森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哀求。

    “我知道,说再多对不起都没用。是我瞎了眼,是我混蛋,是我不配做你哥但爸妈,他们年纪真的大了,妈这几天一直哭,爸他也晚柠,回家吧,就吃一顿饭,好不好?算是算是让爸妈,也让我,有个弥补的开端”

    他看起来确实很糟糕,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完全没了往日沈总的风采。

    我看着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他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好。”

    我终于开口。

    “三天后吧。三天后下午三点,你来这里接我。”

    沈聿森黯淡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连连点头。

    “好!好!三天后,三点,我一定准时到!晚柠,谢谢你谢谢你肯”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我还有事,先上去了。”

    我打断他,转身走进昏暗的楼道。

    “三天后,我和爸妈一起来接你!”

    我没有回头。

    9

    时间足够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完剩下的事情。

    银行取款,兑换货币,确认航班。

    陈老师帮我联系的学校那边,已经安排好接机和临时的住宿。

    租住的房子里没什么可留恋的,大部分东西都被我丢弃或送人。

    一个行李箱,一个背包,就是我全部的家当。

    我提前跟房东退了租,多付了半个月租金作为突然离开的补偿。

    第三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破旧的巷子。

    两点五十分,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准时停在了巷口。

    沈聿森先下车,他今天特意收拾过,换了干净的西装。

    他小心地扶着我妈下车,我妈脸上带着期盼和小心翼翼,不停地理着头发,朝我窗口的方向张望。

    我爸也下了车,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背微微佝偻着,手里拄着一根我从没见过的拐杖,站在那里,目光复杂地望向这栋老旧的居民楼。

    一家三口,真的都来了。

    我平静地收回目光,拉上了窗帘。

    提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狭小却让我得以喘息数年的空间。我从楼道的另一侧出口离开,绕到巷子后面。

    一辆我叫好的网约车安静地等在那里。

    “去机场,国际出发。”

    车子启动,缓缓驶离。

    经过巷口时,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沈聿森正低头看着手表,然后焦急地抬头望向楼道入口。我妈在一旁不安地说着什么,我爸则拄着拐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石雕。

    车子拐过街角,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

    再见,南城。

    10

    多伦多的冬天同样寒冷,但空气清冽。

    陈老师亲自来机场接我,给了我一个温暖的拥抱。

    她的小工作室温馨而充满艺术气息,墙面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画作。

    她为我安排好了语言学校的课程,也让我在工作室帮忙,既能学习,也能有些收入。

    生活忙碌而踏实。

    每天往返于语言学校、工作室和租住的小公寓之间。

    学语言,学画画,在工作室打杂,偶尔帮忙照顾陈老师收养的几只流浪猫。

    这里没人知道沈晚柠的过去。

    我只是一个有些沉默,但学习工作都很拼的中国学生wanng。

    大约半年后的一天,我在工作室整理画具,陈老师拿着ipad走过来,眉头微蹙。

    “晚柠,你看看这个是国内的社会新闻。”

    我接过来。

    标题触目惊心:

    【南城豪门沈氏再起风波,前儿媳为夺产酿惨剧,老董事长身亡,夫人重伤昏迷】

    报道写得简略,但重要信息都有。

    许晴月离婚后并未分得预期中的巨额财产,与游手好闲的初恋周骏挥霍无度,很快陷入困境。两人多次上门骚扰沈家,索要钱财,甚至试图绑架孙子小宇未遂。

    在一次激烈的冲突中,许晴月与周骏再次闯入沈家老宅,与沈聿森及沈父发生严重肢体冲突。推搡间,沈国栋被周骏猛力推倒,后脑撞上坚硬的大理石桌角,当场死亡。

    沈母受惊过度,心脏病发,抢救后成为植物人,至今昏迷。

    沈聿森在阻拦过程中也被打伤,留下后遗症。

    周骏和许晴月已被警方逮捕,案件正在审理中。

    沈氏集团因创始人猝然离世和后续的混乱,股价暴跌,内部动荡。

    昔日豪门,风雨飘摇。

    报道下面附了几张模糊的现场照片和沈家人以前的旧照。

    我静静地看着,手指划过冰冷的屏幕,最后停在那张沈家多年前的全家福上。

    那时我还小,被爸妈搂在中间,哥哥站在一旁,大家都笑得很开心。

    如今,照片上的人,一个惨死,一个长睡不醒,一个身心受创,一个远走他乡

    真是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