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贩子的儿子。
六岁,我“帮”妈妈偷了一个弟弟。
回家的路上,我听到妈妈在电话里兴奋道:“这次的货好,能卖高价。”
随后,妈妈破天荒地给了我一颗糖。
“干得不错,总算没白养你这扫把星。”
没多久,妈妈被抓。
就在小弟弟和一位漂亮阿姨相拥而泣时。
旁边的男人指着我疑惑道:“阿柔,你看那小孩像不像我们的阳阳?”
……
几辆警车从四面八方冲出来,瞬间将妈妈和买家围住。
她被反扭住双手,铐上了手铐。
买家也同样被按倒在地。
漂亮阿姨紧紧搂着小弟弟,哭声令人心碎。
“小宸!我的小宸!”
“对不起,妈妈没看好你!”
“妈妈已经失去了你哥哥,不能再失去你了!”
小弟弟一边哭,一边抬起手指向我:“哥哥……”
漂亮阿姨泪眼婆娑地看向我,眼神瞬间变得愤怒。
她一把将小弟弟的脑袋按在胸口上,恶狠狠地说:“他可不是哥哥,他是人贩子的孩子!是坏人!”
我立刻低下头,不知道该往哪里躲。
就在警车到来时,哥哥已经飞快地躲进屋,把门反锁。
我就这么现在外面,被众人审视。
这时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阿柔,你看那小孩像不像我们的阳阳?”
说完又不太确定地说:“不过看起来顶多四岁,我们的阳阳应该有六岁了。”
妈妈正被押着塞进警车。
男人快步走过去拦住她,声音急切:“你告诉我!那个小孩是不是你亲生的?”
妈妈朝着他啐了一口。
“我呸!老娘才生不出这种扫把星!”
“这死小孩克死了两家,是没人要的破烂货,我看他是个带把的才捡回来赏口饭吃!”
“
我看到他眼里那点不知名的怜悯消失了。
男人把漂亮阿姨和小弟弟送回了家,然后带我去了医院抽了血。
男人拿着一份文件,目光复杂道:“阳阳,我是你爸爸江旭淮,苏柔是你妈妈,江宸是你的亲弟弟。”
我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小声纠正:“叔叔,我不叫阳阳,我叫郝贱。”
2
江旭淮的表情瞬间凝固,随后清晰而缓慢地说:“你不叫郝贱。你原本的名字,叫江阳,五个月大的时候被人偷走了。”
“江阳。”
我喃喃道。
原来,我的名字这么好听啊。
在江旭淮的注视下,我试探着喊出:“爸爸。”
见他微微点头,我心里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酸酸胀胀的。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漂亮阿姨抱着弟弟又亲又哄的画面。
我也是她的儿子,她是不是也会那样抱抱我?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我的指尖激动得微微发抖。
爸爸带我回到了宽敞明亮的家。
我寒酸的穿着和这里格格不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在看到妈妈的瞬间,我忍不住开口:“妈……”
“旭淮!”
妈妈猛地站起,怒吼道,
“你把人贩子带回来做什么?”
“阿柔,你冷静点!”
爸爸从口袋里掏出亲子鉴定报告,
“他就是我们的儿子,是我们的阳阳。”
妈妈一把抢过报告,扫了一眼就扔在地上。
“他不是!我的阳阳早就死了!”
“这个人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种,跟人贩子是一伙的!”
“他想害我的小宸!滚出去!”
一声“妈妈”尚未喊完。
我像被狠狠打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
心中对妈妈的渴望碎裂。
我骗过弟弟,妈妈恨死我了。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楼梯上冲了下来。
是个高出我一个头的女孩。
她冲到我跟前,抬脚就踹在我的腿上。
“坏人!滚出我家!就是你拐走了我弟弟!”
她一边踢打,一边愤怒地叫骂。
这个场景太熟悉了!
以前那个家里的哥哥,也是这样,稍有不顺心就对我拳打脚踢。
有一次,他嫌我挡了他的路,一脚踹在我肚子上,我吐了血也没让他停下。
我条件反射地抱头蹲下,整个人缩成一团,嘴里不断重复:“我是郝贱!我是扫把星!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多干活!求求你……”
爸爸反应过来,一把抱住还要冲上来的女孩。
“江蓉!你干什么!他是江阳!你的龙凤胎弟弟!”
江蓉被爸爸吼得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我弟弟?”
她的声音充满了鄙夷,
“爸你骗人!妈妈给我看过弟弟的照片,我弟弟是最可爱的!像小宸一样!”
“怎么可能是他这种又脏又臭的人贩子?”
“他刚才自己都承认了!他是贱人!”
我紧紧抱着自己,眼泪浸湿了破旧的裤子。
爸爸拉住了还想冲过来的江蓉。
“小蓉,不许再胡闹!他就是你弟弟。”
随后又转向妈妈,声音放软:“阿柔,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但鉴定报告不会错,他就是我们的儿子。”
妈妈扭过头,不愿再多看我一眼。
爸爸叹了口气,拉起还在发抖的我走到客房。
“你暂时先住这里。”
爸爸拿了几件女孩的衣服塞到我手里,指了指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去洗个澡吧,先穿小蓉的旧衣服将就一下。”
江蓉看到自己的衣服给了我,嘴巴撅得老高。
哼了一声,但没敢再说什么。
卫生间亮得晃眼,我窘迫地站在门口。
眼看爸爸就要转身离开,我鼓起勇气,小声叫住了他:“爸……爸爸。”
3
爸爸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我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水……怎么开?”
爸爸眉头一皱,脸上闪过烦躁。
“往左边是热水,右边是冷水。”
“这个是洗头发的,这个是洗身子的,用完了冲干净。”
“那个是毛巾,擦干。”
“旁边那个是吹风机,插上电,按这个按钮,可以把头发吹干……”
我拼命地点头,努力记住每一个字,生怕遗漏了什么又会惹人厌烦。
温热的水流冲刷我满是伤痕的身体。
坑坑洼洼的,好丑啊。
这是我
青菜炒得很香,是我从未吃过的美味。
晚饭后,爸爸抱来一床柔软厚实的棉被。
“会自己铺床吗?”
“我会!”
我连忙点头,
“我什么活儿都会干!铺床,洗碗,扫地,洗衣服……”
爸爸看着我急于表现的样子,沉默了一下,说:“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你妈妈她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你多理解一下。”
“没关系的!”
我立刻摇头,挤出一个讨好的笑,
“这样就很好,真的!”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在黑暗中久久不敢闭眼。
温暖的房间,干净的衣服,吃饱的肚子,柔软的床……
我怕再醒来时,还是躺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听着那个男人的咒骂,忍受着饥饿。
天还没亮我就惊醒了。
不能闲着,闲着会挨打。
爸爸起床时看到干净的地板和餐桌上冒着热气的白粥,愣了一下。
“你怎么起这么早?”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妈妈也起来了。
她一把拉住正要走向餐桌的爸爸,压低了声音,但我依旧听得清楚。
“别吃。跟着人贩子长大的,谁知道有什么害人的手段?”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慌忙解释:“我不会害你们的!我就是想干点活……我……”
但妈妈并不听我的解释,对爸爸说:“我带小宸出去吃,吃完去幼儿园。”
爸爸叹了口气:“你去吧,一会儿我管小蓉。”
妈妈带着小宸离开后,爸爸对我说:
“当初你被偷走后,她患上了重度抑郁症,直到小宸出生后才渐渐好起来。”
“小宸是她的命,这次真的吓坏她了。”
“她是病人,你别怪妈妈。”
4
是我错了。
能吃饱穿暖,还可以上学,我不该奢望更多。
我和江蓉一个学校。
我整个人向前扑去,打翻了茶几上的玻璃杯,直直摔在了玻璃碎片上。
我惨叫一声,脸部和额头传来剧痛。
“你又想对小宸做什么!”
妈妈把小宸紧紧护在怀里,
“我就知道!被人贩子养了六年你早就学坏了!”
“你怎么没死在外面!为什么要回来祸害我们家!小宸要是有什么事,我跟你没完!”
就在这时,爸爸回来了。
看到我满脸是血,痛苦抽搐,右眼更是模糊一片,吓得立刻抱起我冲向医院。
经过一番抢救,医生说:“玻璃碎片已经取出,血已经止住,但受损太严重,右眼恐怕保不住了。其他问题还要进一步检查。”
爸爸踉跄一步,还没消化完医生的话,就看到护士褪下我的衣服,准备检查其他地方时,整个病房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
爸爸靠在墙上,脸色惨白如纸。
我身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痕。
发白的陈旧鞭痕,烫伤后留下的扭曲疤痕,新旧交替的淤青,几处陈旧性骨折愈合后留下的轻微畸形。
连见多识广的医生也震惊不已。
经过全面检查,医生说:“孩子长期处于饥饿状态,重度营养不良。外伤和骨骼损伤都有,有些伤,是婴儿时期留下的,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
我再次醒来时,看到的是爸爸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脸。
爸爸将我右眼球被摘除的事说了,声音沙哑得厉害。
“妈妈还不知道你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我没敢告诉她,怕她受不了刺激又发病。”
“你想要什么?只要爸爸能做到,一定补偿你。”
我眨了眨唯一能视物的左眼,右眼扯着脑子一阵阵地痛。
连同右眼一起被摘除的,还有对家的渴望,对爱的幻想。
爸爸想劝我:“妈妈只是一时糊涂……”
这时电话响起,是妈妈打来的。
“你看,妈妈还是关心你的。”
随即接通电话,声音外放,紧接着爸爸握着手机的手便猛地收紧,慌乱地看向我。
5
电话里传出妈妈的声音,没有了我昏迷前听到的暴怒。
“旭淮,大半夜了还不回来,磨蹭什么呢?小宸找你半天了。”
爸爸试图压低声音:“阳阳刚醒,情况还不太稳定,我……”
“有什么不稳定的!”
妈妈不耐烦地打断他,
“不就是摔了一下吗?能有多大事!值得你在那儿守那么久?”
“为了个人贩子,耽误自己儿子睡觉?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了!”
“阿柔!你胡说什么!”
爸爸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
妈妈冷笑一声:“你别被他那副可怜相给糊弄住了!你赶紧给我回来!别为了个外人,惹得全家都不安生!”
“他不是外人!他是我们的儿子!”
爸爸的声音带上了怒火。
“我没这样丢人现眼的儿子!我的儿子只有小宸!你不回来就跟人贩子过好了!”
说完,妈妈直接挂断了电话。
爸爸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我用左眼看着爸爸,低声说:“我想……去读寄宿学校。”
爸爸身形一颤抖。
我慢慢开口:“妈妈不用天天看到我,就不会难过。姐姐也不用担心我抢东西。弟弟也不会再因为我被吓到。家里就能像以前一样干净了。”
看着我缠满纱布的脸,他最终点头答应了。
我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有护工照顾我,爸爸偶尔来看我。
妈妈一次也没来过。
这是我
爸爸的声音颤抖,眼眶发红。
妈妈愣住了,随即眼神闪烁。
“六年前,你说在家闷久了,想出去逛逛散心!”
“那时候小蓉哭闹不止,你把她留给我,阳阳安安静静不吵不闹,你就推着他出去了!”
“可是你只顾着自己逛街,把婴儿车放在一边!”
“等你回过头,孩子就不见了!”
“看到你快急疯了,我不忍心说你。”
“你患上了抑郁症,亲戚朋友议论你,说你重男轻女,才带着儿子出去,结果遭了报应丢了儿子,你气得活不下去。”
“小宸出生后,你把亏欠都给了小宸,把小宸当眼珠子宠。”
“可你别忘了,你亏欠的到底是谁!”
妈妈脸色煞白,身体开始发抖。
爸爸痛苦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语气沉重。
“我为了不刺激你,这些年从不敢在你面前提孩子是怎么丢的。”
“你是不是觉得只要阳阳跟着人贩子学坏了,你就不用自责了?”
妈妈的身体猛地一颤,伸手捂住耳朵。
7
爸爸把医院检查报告放在桌上。
“你好好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过去六年,他一直被虐待,能活下来都是奇迹。”
他的手指颤抖着指向一处,声音嘶哑,
“他右眼球破裂,已经手术摘除,因为你推他那一下,他少了一只眼睛。”
“我怕你愧疚发病,一直没告诉你。”
“阳阳主动提出住校,也是怕你看到后难过。”
“可你竟然还说他有坏心。”
“眼球……摘除?”
妈妈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像是听不懂它们的意思。
“不可能……我只是……我只是轻轻推了他一下……”
“不是只破了点皮吗?”
爸爸深吸一口气,压着怒火道:“他哭得那么惨,你没听到吗?他住院那么久,你过问过吗?”
妈妈哑口无言,手指无意识地扣着指甲,流血了都没察觉。
爸爸不好再说她。
爸爸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声音充满了疲惫:“我也有错,没有
本地的晚间新闻正在报道轰动一时的人口拐卖案。
屏幕上,人贩子戴着手铐在镜头前交代罪行。
记者追问她拐骗细节。
“那个小的不是我亲生的。”
“是我早些年顺手抱来的,本来想卖点钱,结果一抱回来就病了,没人要,都怕买回去就死了,只好砸手里了。”
“我又不能白养着,吃一口饭,就得干一口饭的活儿。”
“我看他长大了点,也能干点正事了。”
“那傻子好骗得很,我让他把小孩带过来就给他一碗煎蛋面吃,以后不打他,他就信了。”
“他根本不知道自个儿在干啥。”
8
报道结束了,家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不是有心害人。
我只是太饿了。
我甚至在小宸被捂嘴之前不知道他是人贩子。
见到妈妈泪如雨下,小宸学着妈妈的样子抱着她轻拍。
听到他们提到“阳阳”,又见到屏幕上吓唬过他的人,突然开口:“哥哥什么时候回家?”
爸爸蹲下身问小宸:“告诉爸爸,你为什么喜欢哥哥呀?不是他把你带走了吗?”
小宸用力地摇着脑袋,小脸皱成一团,努力组织语言:“不是的!有坏人要打小宸,哥哥挡住了,哥哥被打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小手指着自己的胳膊和后背,模仿着我当时挨打的样子。
“哥哥抱着小宸,说不怕,说爸爸妈妈会来找我的,后来,爸爸妈妈真的来了!”
妈妈的脸上满是震惊,爸爸鼻子发酸。
他们之前只知道小宸是被我骗走的,却从未想过,在人贩子挑选买家的时间里,我这个“帮凶”竟然在保护他。
我在学校里不知道新闻报道的事。
“人贩子”像一道无法消除的烙印,让我抬不起头。
我几乎不与人交流,总是独自一人。
吃饭时坐在最角落,吃最便宜的菜。
身上的校服洗得发白,袖子好裤腿越来越短也舍不得买新的。
虽然爸爸给了我一张银行卡,说里面的钱足够我用到毕业。
饭卡里的钱也足够我顿顿吃肉。
但我每次花钱就心里不安。
我不配。
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剩下课本和作业。
我拼命地学习,成绩单上的高分,是我唯一证明自己有用的方式。
老师的夸奖让我觉得自己没那么坏。
妈妈来过学校一次。
她站在宿舍楼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手里提着几个购物袋,里面是给我买的新衣服。
我接过袋子,没有打开看,只是微微鞠了一躬:“谢谢妈妈。”
她看着我被刘海遮住却若隐若现的空荡荡的右眼,嘴唇动了动。
最终却只是干巴巴地嘱咐了几句“好好学习,注意身体”。
那次之后,她偶尔会打电话来,试图和我聊些家常,语气努力装得温和。
但我们之间隔着太多无法言说的伤痛和误解,那道裂痕,并非几句关心就能弥补。
心结太重,我们都无力解开。
9
我和他们的联系,似乎就只剩下每个学期末,由老师告知家里我的成绩。
妈妈会夸我几句,爸爸会给我买礼物送到学校。
江蓉别扭地说买了乐高,等我回去一起拼。
可我从没回去过。
小宸渐渐长大了,也明白了家人对我态度复杂的缘由。
他自己从未怪过我。
他记忆深处最清晰的,始终是黑暗中我抱着他用身体挡住落下的棍棒,以及“哥哥会带你找妈妈”的承诺。
高中时,我去医院安装了义眼。
手术并不复杂,但过程依旧让人不适。
当那枚精心定制、几可乱真的义眼被放入眼眶时,所有人都围着我。
我感到无所适从,快速思考着自己该有什么“正确”的反应。
护士拿来镜子。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右眼终于不再是骇人的凹陷。
尽管义眼不能视物,但我的五官恢复了正常。
我站起身,对爸妈鞠了一躬:“谢谢。”
妈妈也很无措,忙摆手说:“不用不用。”
我们的相处模式早就固定。
不住在一起,偶尔通过电话联系,客客气气,像远房亲戚。
有一次,小宸独自来学校看我,企图修复我和家人的关系。
他带来了一个包裹,里面是小孩的衣服。
“哥哥,这是妈妈在你……不见之后,每年给你买的,从一岁到三岁的衣服都有。”
“她那时候很难过,很想你。妈妈是爱你的。”
我接过那些质地柔软、款式可爱的小衣服,手指轻轻摩挲着。
如果是刚回到那个家、渴望母爱的我收到这些,一定会感动得痛哭流涕吧。
可现在,我心里没有太多感触。
当初撞到头后,我就很少有情绪波动。
“小宸,妈妈不是爱我。”
我轻声纠正她,语气平静,
“她是爱过我。”
我拿起那件三岁尺寸的衣服,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看,衣服只准备到三岁。三岁以后,就没有了。”
我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个因为小宸出生将全部爱意转移的母亲。
“因为,后来有你了。”
小宸愣住了,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任何语言在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看着我平静无波的脸,终于意识到,横亘在我与这个家之间的鸿沟,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宽。
最终,只能像其他人一样,让一切顺其自然。
10
随着我长大,读的书多了,我明白了当初小宸被拐的事,最大的责任不在我。
而且我也听说了,我被拐的根本原因。
说来讽刺,两个儿子被拐时,都是妈妈带着的。
但她的怒火和恐惧只冲着我而来。
江蓉也单独来找过我一次,在我上高中的某个周末。
她看起来成熟很多,多了几分局促。
她说的内容和小宸的劝解大同小异,无非是妈妈当年如何痛苦,如何不易,希望我能理解,能体谅,能试着放下。
她也对当初在学校带头欺负我道了歉。
听着迟到的道歉,我没有反驳。
等她终于说完,期待地看着我时,我才轻轻开口:“我那时候,才六岁。”
她愣住了。
“你们要求一个六岁的孩子,像一个大人一样,去消化被亲生母亲怨恨的恐惧,去理解她所有的难处。”
“要我体谅一个从未给过我温暖还让我失去一只眼睛的人,还要面对姐姐的敌意。”
“我做不到的。”
江蓉的脸瞬间涨红,羞愧和懊悔让她无地自容。
她口中的理解和体谅,对我来说太沉重了。
我被丢六年,被虐待六年,谁来理解我呢?
我一直想问,小宸消失三天就被找到了。
为什么没找到我?
我不敢问。
尤其看到和我长相极为相似的江蓉时,我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时间如水般流淌,我考上了很好的大学,学校为我张贴了横幅。
喜讯传回家,爸爸在电话里高兴得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小宸也兴奋地说与有荣焉。
妈妈小心翼翼地试探,邀请我回家吃顿饭,算是庆祝。
我握着电话,沉默了片刻。
“好。”
我答应了。
晚饭极为丰盛。
小宸自然地说着学校里的趣事,爸爸妈妈看着他,眼里是毫无保留的宠溺和笑意。
江蓉稳重了很多。
她考得一般,爸妈没说什么。
她时不时回应爸妈的话题,不让话掉地上。
我像一个误入其间的观众。
他们努力找可以和我聊的话题,我也努力回应着他们的询问。
关于大学,关于专业,但所有的对话都浮于表面,像是在进行一场标准的社交礼仪。
11
我再次清晰地感受到,我不属于这里。
饭后,妈妈收拾着碗筷,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我说:“阳阳,要不……今晚就别回学校了?留下住一晚吧。我这就去把客房收拾出来。”
客房。
还没收拾。
不过是客套的挽留罢了。
我礼貌地笑了笑:“不用麻烦了,妈。我学校还有点事,坐晚班车回去正好。”
妈妈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有些过意不去。
她没有再坚持,而是装了一袋水果让我提回学校。
爸爸送我出门。
夜色已深,小区里的路灯昏黄。
我们并肩走着,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关于大学生活的规划、未来的打算。
这些都是晚饭时已经讨论过一遍的。
看得出来,爸爸也在努力地没话找话。
走到小区门口,爸爸说要开车送我回学校。
“不用了,爸。”
我指了指不远处的公交站台,
“我坐公交车就好,很方便。”
爸爸看着我,眼神复杂,最终点了点头。
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这里面是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你拿着,别省着花。”
我连忙推拒:“爸,真的不用。我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平时也能兼职……”
“拿着!”
爸爸语气坚决,不容置疑,用玩笑的语气道,
“别总是往外推,给你爸爸留点面子行不行?”
“儿子考上名牌大学,爸爸什么都出不了力,像什么话?”
“家里不缺这点钱,你要去申请贷款,不是打我的脸吗?”
看着他近乎恳求的眼神,我沉默了一下,接过了卡片。
“谢谢爸。”
“哎,这就对了。”
爸爸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脸上的笑容自然了很多。
大学四年,我过得忙碌而充实。
我努力学习,拿到了奖学金,把它们都存了起来。
爸爸给的那张卡,我除了交学费,几乎没怎么动过。
过年过节,家里照例会打电话让我回去聚餐。
我都会回去完成任务,在亲戚聚会上安静地吃饭,礼貌地回答一些问题,然后在合适的时机起身告辞。
12
遇到有些好奇的亲戚想多打听些什么,我也只是微笑着敷衍过去,不给他们任何深入交谈的机会。
无论是提到我被偷走的六年还是小宸被拐的细节,抑或是我无法视物的右眼。
我都只字不提。
后来,我毕业,工作。
江蓉提醒我,小心职场潜规则,职场的霸凌可比学校里厉害得多。
我收下了这份提醒。
她忘了,对恶意的体会,我比她深得多也早得多。
再后来,我遇到了一个能让我感到安心和温暖的人。
爸爸说带回家看看。
可他们连我是什么样的人都看不明白,怎么可能凭一顿饭就看明白这人适不适合我呢?
饭桌上,他们想讨论的话题我依旧融入不进去。
小宸喊“嫂子好”,江蓉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警告她不要辜负我。
妈妈说:“阳阳吃了很多苦,别让他受委屈。”
爸爸说:“别的不说,不许打人,不许家暴,但凡动阳阳一根手指头,我们都不会放过你。”
听着这些话,我一阵恍惚。
仿佛我真的是在这个家里被宠爱着长大。
我挑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结了婚。
我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个小小的世界,倾注我全部的爱。
我绝不会让我的孩子离开我的视线一秒。
我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犯下那样的错误。
父母渐渐老了,电话里他们的声音带上了岁月的痕迹。
他们偶尔会来看我,或者我去看他们,相处模式依旧是客气而疏离的。
我始终无法理解,怎么会有母亲在孩子失而复得后,像对待仇人一样对待他。
那些曾经的伤害、误解、冰冷的言语和失去的光明,都成了记忆深处模糊的疤痕。
但我不再需要答案了。
没有人能给我一个完美的解释,而我自己,也不再执着于寻找。
我与过去,达成了一种沉默的和解。
不是原谅和忘记,而是接受了它存在的事实,然后把它轻轻放下。
我有了自己的小家,这里有温暖的灯光,有互相扶持的伴侣,有属于我自己的、安稳的人生。
这就够了。
我早就可以给自己煮煎蛋面,想吃多少有多少。
我也拥有了渴望的拥抱。
儿子冲我张开手臂,甜甜地说:“爸爸,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