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和我爸离婚之后觉醒了。
她说往后余生,她要竭尽全力爱自己。
所以她去看演唱会,去赴约朋友聚会,去环游世界。
常常一出门就是十天半个月。
可她似乎忘了,她觉醒那年我才五岁。
是个只会对着漆黑屋子哭喊着叫妈妈的小孩。
1
我是在和朋友讨论毕业旅行的时候,接到妈妈电话的。
她说她出车祸了,需要我。
电话那头的女人嗓音有些陌生,透漏着点心虚,
可我没有半分犹豫就拒绝了。
“啊?可是我过两天还要出国旅游啊。”
“这样吧,你就忍忍,等我半年后回来再说。”
挂断电话后,朋友问我要不要推迟旅游计划。
我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继续收拾行李箱:
“不用,没这个必要。”
朋友有些迟疑,“可那是你妈妈诶……”
我笑了笑,没说话。
这几年,我妈找的每一个说客都是这一句话。
他们说她是你妈妈,她好歹生了你。
他们还说我和她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没什么恩怨是放不下的。
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这个可笑的想法也是我小时候拥有的。
所以在爸妈抢抚养权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妈妈。
我以为妈妈会拉着我的手陪我一起长大。
直到五岁那年,妈妈陪我去迪士尼过生日,
我们在餐厅里遇见了再婚的爸爸。
看见爸爸的时候,妈妈正不耐地把背包放在童车上数落我:
“小芯,你看看妈妈陪你出来一趟要带多少东西,下次不允许再吵着出来——”
妈妈的话在看见爸爸后戛然而止。
爸爸身边坐了一个高个子阿姨,和爸爸一起笑得眉眼弯弯。
两个人中间还坐了一个小男孩。
我愣了几秒后,下意识地想喊爸爸。
可下一秒,妈妈牵着我的手猛地用力,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我仰头看向妈妈,眼泪憋在眼眶里小声喊她:“妈妈,我疼。”
妈妈没听见,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爸爸,然后看着看着眼睛就红了。
不知道为什么,妈妈流眼泪的瞬间,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我扑在妈妈的小腿上,扯着她的手说:“妈妈,宝贝在,不要哭。”
妈妈本能的低头看着我,她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
冰凉。
她伸出手摸上我的脸,从额头摸到下巴。
一寸一寸,格外仔细。
然后,她的语气变了:
“以前没发现,你长得可真像你爸。”
“你爸不是人,你长大以后会不会也变成那副恶心的样子。”
我仰着头呆呆看着眼眶通红的妈妈。
我听不懂妈妈在说什么,只知道妈妈看着我的眼神让我有些害怕。
“哇”得一声,我哭了出来。
可妈妈只是擦干净了她脸上的眼泪,扯开抓住她裙子的我的手,转身就走。
把我的哭声抛在了身后。
决绝地像是抛掉了我整个人。
那天之后,一切都变了。
我开始没有早饭吃,总是饿着肚子等到妈妈起床。
有的时候饿狠了,我会给自己灌一杯又一杯冷水。
我不敢问为什么没有早餐,
也不敢问妈妈为什么老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我只是安静地待在妈妈身边。
直到有一天中午,我饿着肚子在玩具房里玩拼图。
门外传来了一种尖锐呛人的气味。
我捂着鼻子跑出房门。
妈妈正好端着一盘菜从厨房出来,看见我后,她脸上绽开一个极大的微笑。
“醒了?来,尝尝看妈妈新做的菜。”
2
盘子里,几乎都是红彤彤一片,其中夹杂着几块可怜的鸡肉。
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子。
这是辣椒,我认识。
之前有认识的阿姨恶作剧喂我吃过。
那天我又哭又咳地进了医院,妈妈抱着我哭得比我还要难过。
可现在妈妈的语气却很开心:
“妈妈生你之前最喜欢吃辣椒了,你是妈妈的女儿,你肯定也会很喜欢。”
说着,她夹起一块辣椒递到我嘴边,眼睛亮得异常:
“来,尝一口,妈妈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菜了。”
我瘪着嘴抬头看了一眼看着我笑的妈妈,
半晌才鼓起勇气凑近筷子吃下了那块辣椒。
瞬间,一股灼热的痛冲向我的喉咙,呛得我眼泪鼻涕糊了一眼。
妈妈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又响又亮,混在我哭着喊妈妈的声音里,显得格外突出。
从那天起,我记忆中清淡的菜色变成了一道道油亮通红的菜。
而每一餐更像是妈妈对我的考验。
她总是兴致勃勃地端上一盘盘红油油的菜,然后坐下来,
饶有兴致地看我一边吃一边哭。
我拼命地吃,自虐一样一边哭一边把辣椒塞进嘴里。
边吃还要边笑着跟妈妈说:“妈妈做的真好吃。”
因为只有这样,妈妈才会变成之前的妈妈。
她会温柔地摸着我的头说:“乖孩子。”
直到有一天半夜。
我肚子刀绞一样的疼,只能跌跌撞撞地爬下床去敲妈妈的门。
门开了,妈妈的脚步声在我面前停住。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惊扰后的不耐:
“怎么了?吃坏肚子了?”
我痛得蜷缩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几秒后,一只手落到我背上轻轻拍了拍。
我鼻子一酸,刚想躲进她的怀里撒娇,就听到她轻声的嘟囔:
“真是麻烦,又要熬夜了。”
“我这么能吃辣,为什么你一点都没遗传到我的基因。”
那瞬间,我茫然地抬头,却看清了妈妈眼中深深的厌烦。
医生说我是急性肠胃炎,需要挂几天点滴。
挂水的时候,妈妈坐在我身边一直没有说话,整个人心不在焉地看着手机。
许久,她转过头看着我。
眼睛了没有看我吃辣椒时的开心,也没有刚刚送我来医院时的不耐。
有的只是一种我从没见过却又让我恐惧的情绪。
她深吸一口气,清晰地对我说:
“小芯,你这次进医院真的给我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一脸严肃的妈妈。
她声音平稳,
“你知道妈妈明天中午还有一个重要的约会吗?那是妈妈期待了很久的。”
“现在因为你,所有的安排全都得推掉。”
我张了张嘴,小声地说:
“对不起,妈妈,是小芯的错。”
可妈妈的表情依旧那样冷漠,她用叫我吃饭睡觉一样平淡的语气叫我的名字。
“小芯。”
“妈妈这几天,想明白了很多事。”
她停顿了一下,飘忽的眼神坚定地落在我身上。
“我跟你爸爸结婚之后就没有了自己的生活。我有数不清的家务要做,生下你之后,我就更忙了,忙到我都不愿意看到自己现在这幅邋遢的样子。”
“我的人生完全停摆了,全部都在围绕着你们再转。”
说着说着,她的语气奇异地柔和了下来。
“我以后,要过我自己的人生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胃里的疼痛诡异地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洞的麻木和恐惧,迅速向四肢百骸蔓延。
可妈妈没有发现我凝在眼眶里的恐惧,她只是看向我。
“小芯,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会长大的,也会懂事的,对不对?”
她没有等我回答,
也或许她并不需要我的回答。
她伸出手,替我掖了掖被角,动作甚至称得上一种疏离的温柔。
然后她拿起放在床边的包,站起身。
“药水快打完了就叫护士阿姨,我明天早上再过来。”
脚步声清脆地响起,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
彻底寂静下来的病房里,只剩下我哑着声音不停叫着的“妈妈”两个字。
我听不懂妈妈说的话。
也不知道她说的她要去过自己的人生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隐约感觉到,
我的妈妈,好像不要我了。
3
妈妈接我回家的时候,我紧紧牵着妈妈的裙摆。
在医院的时候,我一晚上没睡。
我总害怕妈妈不要我。
回到家的那一刻,我在心里窃喜。
看,妈妈还是要我的。
可下一秒,跟在妈妈屁股后面的我就看见她拿出了一个大箱子。
然后她动作飞快地把衣服、化妆品塞进去。
她的动作里有一种近乎雀跃的急躁,眉眼间甚至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轻快的笑意。
“妈妈?”
我小心翼翼去拉她的手。
她头也没抬:
“哦,跟张阿姨约好了,去看演唱会,现在就得赶去高铁站。”
我茫然地站在原地,“妈妈,那我呢?”
妈妈停下动作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扫过我苍白冒虚汗的脸,却没有丝毫停留。
“药在袋子里,你这么大孩子了,自己照顾自己几天没问题。”
几天?
恐慌瞬间淹没了那点残余的虚弱。
我抓住她的衣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妈妈你别走!我一个人害怕……我肚子还疼……妈妈!”
我的哭求尖锐,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皱起了眉头,那点轻快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不耐的烦躁。
她用力甩开我的手,力道之大让我踉跄着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
“我说了只是出去几天!你能不能懂点事?别整天缠着我!我已经够累了!”
“从来没有人帮过我,我只是想让自己喘息喘息,为什么就不行呢?”
行李箱的拉链被拉上。
门铃响了。
一脸不耐的妈妈换上了一副笑脸,快步去开门。
门外是打扮时髦的张阿姨和她女儿小雅。
小雅穿着一件崭新的粉色公主裙,怀里抱着一个漂亮的洋娃娃,脸上是迫不及待的兴奋。
张阿姨看见我时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呀,小芯呀,都长这么大了?”
我没说话,甚至有些害怕。
张阿姨就是之前喂我吃辣椒的那个阿姨。
那件事之后,因为爸爸和妈妈大吵了一架,我再也没见过这位张阿姨。
张阿姨大概也记得,她讪笑了两声干脆越过我跟妈妈说话。
“行了吗?车在地下等着了。”
妈妈一把拎起行李箱:“走吧走吧,别耽误时间。”
她们说笑着转身,妈妈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
不是担忧,而是一种警告:“好好在家待着。”
防盗门在我面前“哐当”一声被关上。
隔绝了外面的说笑,也把我所有的哭求隔在了门板之内。
突然,张阿姨的声音隐约传进来:
“……哎,你就这么走了,她一个人在家,要是自己跑出去了怎么办?”
妈妈的脚步声顿住了。
几秒钟的死寂后,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清晰传来。
“咔嚓。”
一声清脆的、冰冷的金属咬合声。
妈妈从外面,把门锁死了。
那天晚上,我过了最恐惧的一晚上。
我打开了家里所有的灯,但是灯火通明的家比一片漆黑来得更可拍。
每一盏灯,像是一只瞪大的眼睛,冷漠地看着我。
我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可是我的哭声,注定得不到任何回应。
妈妈一共出门了五天。
那五天,是我出生以来最漫长、最黑暗的五天。
是筋疲力尽哭睡过去又醒过来的五天。
是依靠长毛面包和自来水维持基本生存的五天。
是恐惧深入骨髓,让我无数次在梦中惊醒,确认那扇门是否依然从外面被锁死的五天。
也是我小小的脑袋,终于弄明白妈妈说的她要去过自己的人生是什么意思的五天。
自那以后,家成了妈妈的客栈。
而她,是那个停留时间越来越短的旅客。
她出门的频率越来越高,时间越来越长。
从最初的几天,到一周,再到十天半个月。
起初,我还会哭,会在她收拾行李时徒劳地拽着她的衣角,用眼泪和哀求试图挽留她。
但她的回应永远是那样冷静又无情。
“妈妈有自己的事。”
“你要懂事。”
“别给我添麻烦。”
渐渐地,我不再哭了。
没人回应的眼泪和哭诉是无用而软弱的。
我学会了一种更实际的的生存方式。
在妈妈再次拎起行李箱时,我会走过去,像一个谈判者,问她:
“这次去多久?生活费给我多少?”
她有时会不耐烦地甩给我几张钞票。
有时会皱紧眉头呵斥我“只知道要钱”。
但最终,总会有很少一些钱被放在桌上。
我学会了计算。
计算这些钱需要支撑多少天。
计算每天最多能花多少。
计算怎样能买到最便宜又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哪怕就算这样,我至少能活下去。
可这种奇特的相处模式,在初二那年一个普通的傍晚,戛然而止。
那天回家,我手里拿着要送给她的旅行水杯。
前几天,我初潮时,她看着手足无措的我看了很久。
最后,她罕见地温柔摸了摸我的头,叹息一样说:
“小芯,你也长大了呀。”
我承认我很没骨气。
她认真跟我解释怎么用卫生巾的时候,我看着她柔和下来的眉眼红了眼睛。
我在心里跟自己说,我买这个水杯是为了不欠她的。
可推开门的时候,我的心跳得比谁都快。
但钥匙拧开门,屋里是一片死寂。
4
打开灯,餐桌上,只有一张被杯子压着的黄色便签纸。
一种不好的预感瞬间涌上我的心头。
我走过去,手指发抖地拿起那张纸。
上面是妈妈熟悉又陌生的笔迹,写得很快,甚至带着一种迫不及待:
“小芯,我拿到了一个去国外留学的名额,机会难得,必须马上走。这是我年轻时没能完成的梦想,现在要去追回来了。
你已经是大人了,会照顾自己,也会懂事的,对吗?
钱在桌上,先用着。”
很久之后,一声冷笑从我嘴角溢出。
追梦?留学?懂事?
这几个金光闪闪的字眼,像最锋利的针扎进我的脑子。
衬得手里还拿着我半个月生活费买的水杯的我像个小丑。
我的目光缓慢地移到桌上。
那里躺着薄薄一叠红色钞票。
我走过去,拿起来机械地数了一遍。
只有三千块。
三千块,和她追逐的青春梦想,一起放在这张冰冷的桌子上。
轻飘飘的,却又重得足以把我整个人压垮。
巨大的恐慌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疯狂地拿出手机,拨打她的号码。
可听筒里永远只有那个冰冷而礼貌的女声。
微信消息发出去,前面跳出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
她切断了一切我能联系到她的方式,果断得像是要切除一段失败的过去。
而我就是那段过去里最需要被切除的累赘。
三千块,在一个物价飞涨的城市里是杯水车薪。
我计算得比以前更苛刻。
早餐省略,午餐是两个最便宜的白馒头,晚上是一包方便面,偶尔奢侈地加一根火腿肠。
钱还是一天天飞快地减少。
终于,那叠钱见了底。
最后一个硬币花出去的那天,我在寒冷的街头站了很久。
我看着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走投无路。
无奈之下,我想起了那个几乎快要消失在记忆里的男人。
我的爸爸。
费尽周折,我找到了他的联系方式。
拨通电话的那一刻,我几乎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说明情况。
我恳求他能不能先给我一点生活费。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一个冷静到冷酷的男声。
“抚养费我早就一次性付清给你妈妈了,协议上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我和你们之间,早就两清了。”
两清了。
这三个字切断了我和他最后一丝关系。
我握着电话,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却觉得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
寒冷的风穿透我单薄的校服,我蹲了下去,像一只被遗的流浪狗。
我机械地拿出手机,想找找看有没有人可以借钱给我。
无意间,点开了张阿姨女儿小雅的朋友圈。
张阿姨是和妈妈一起去国外的。
和妈妈不一样的是,张阿姨把她的女儿也带去了国外。
而小雅最新一条动态,是九宫格照片。
她笑容灿烂,举着一份印着国外某名校校徽的录取通知书。
我的妈妈和她的妈妈站在她身后,衣着光鲜亮丽。
配文是:“努力终有回报!感谢宋妈支持!梦想夏令营,我来啦!”
宋妈支持。
啊,我妈支持的啊。
我突然荒谬地笑了出来。
给自己女儿留三千块,却给别人的孩子花几十万。
那一刻,所有的酸楚、委屈、愤怒和绝望,轰然冲垮了最后一道堤防。
但我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嘴里弥漫开一股血腥味。
眼泪是冰的,一滴一滴砸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我妈那张灿烂的笑脸。
我开始恨她。
5
那之后,我去食堂的时间越来越晚。
等到人群几乎散尽,才低着头快步走到窗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阿姨,麻烦只要两块钱的饭。”
打饭的阿姨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
她没说话,接过我的餐盘,舀了平平一勺白饭。
然后,她的手顿了顿,看似无意地又在饭勺底下挖了深深一勺菜。
那是之前给学生打菜时锅底剩下的、混杂在一起的菜肴,甚至还有几片肉。
我愣愣地看着那盘饭,鼻子一酸。
我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
咸涩的眼泪混着温热的饭菜,被我一起囫囵吞下。
我吃得很快,很用力。
把所有的恨意和不甘,都就着这份陌生的温暖,狠狠地咽下去。
我在心里,对着自己,也对着那个遥远的背影发誓:
“总有一天,我要让她后悔!”
日子依旧艰难地滚动。
身体的窘迫无法完全隐藏。
有个月,我躲在卫生间里,用裁切的卫生纸应对突如其来的生理期。
疼痛和羞耻感几乎将我淹没。
第二天,一个平时并不算特别亲近的女同学,在放学时突然塞给我一个黑色塑料袋。
“哎,我妈真是的,又买多了,这个牌子我用不惯,你快帮我消耗掉一点,不然过期了浪费。”
袋子里,是几包卫生巾。
我猛地抬头,撞上她迅速移开的、略带不自然的目光。
她脸上没有任何施舍的表情,只有一种小心翼翼的体贴。
我攥紧了那个袋子。
喉咙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谢谢。
那些饭勺底下深挖一勺的菜,那些刻意为之的多买。
它们和那三千块的便签,那句冰冷的两清,交织成我记忆里最复杂晦暗的底色。
一边是彻骨的寒,一边是微弱的暖。
我在其中,咬着牙吞下所有滋味,逼着自己向着有光的地方爬。
我高考后离开家乡的时候。
心里已经对妈妈这个名词没有任何概念了。
我只是当她很早就已经死了。
她给我的伤害太深,别人给我的温暖太暖。
那些怨恨和不甘早就被温暖和善意挤到了角落里。
如果不是她突然打通我的电话。
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回忆起这段湿漉漉的过去。
我放在桌上的手机一刻不停地在振。
是同一个号码打来的,颇有一种我不接就一直打的意思。
朋友瞥了一眼我的手机,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
她没有追问我为什么不接,也没有问我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
她只是用力握了握我的手,然后极其自然地把我的手机塞进了床头缝里。
“诶呀,这些推销电话真烦,走,别理他们,陪我去玩游戏。”
说着,她推着我往客厅走。
我坐在沙发上看她喋喋不休地说着游戏和我们出国后的旅行计划。
欢快的游戏音乐充斥了整个房间。
我心头刚刚升起的一丝戾气瞬间平复下来。
之后几天,那个号码没有再响起。
一切都风平浪静。
直到出发的前一天,我们去酒店入住。
酒店大堂明亮宽敞,拖着行李箱的旅客来来往往。
我正低头看着手机上的行程单,朋友在一旁办理入住手续。
就在这时,我无意间抬了下头。
目光掠过休息区的皮质沙发。
然后,我的呼吸和目光,同时停滞了。
6
她坐在那里,坐在离我不远的沙发上,双手紧紧抓着一个陈旧的手提包放在膝上。
穿着一条明显过时的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却掩不住鬓角的花白和脸上的憔悴。
十二年的时光在她身上刻下了比我记忆中深刻得多的痕迹。
那种张扬地要去追逐人生的气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畏缩和忐忑。
她的目光一直紧张地盯着电梯口和我们进来的方向。
当我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时,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站了起来,动作慌乱又僵硬。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喊我的名字,但最终没能发出声音。
只是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仔细看过去,里面好像有一种近乎哀求的卑微。
我突兀地笑了出来。
真是稀奇。
记忆中那双居高临下又充满着不耐烦的眼睛居然也有流露出忐忑的一天。
年少时,支撑我度过一个个饥饿和疲惫夜晚的最大的动力,
或许就是幻想着有一天能让她后悔,能让她悔恨的眼神看着我。
我幻想过无数次,她该如何忏悔,我又该如何冷漠。
如何将她曾给予我的痛苦连本带利地还给她。
那几乎成了一种执念。
可如今,这一幕真的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面前时。
我预想中的快意、愤怒、甚至报复性的冷漠都没有出现。
我心里升起的,竟只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无聊。
我兴致缺缺地移开目光,拖着行李箱跟着朋友往里走。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很快,那张疲惫苍老的脸再次出现在我眼前。
她忐忑的声音响起:“小芯。”
我甚至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在经过她的时候极其自然地偏头和朋友说话:
“好像有点饿了,等会儿叫外卖吧。”
我的无视比任何愤怒的指责或刻薄的言语都更具杀伤力。
我能感受到那道落在身上的视线瞬间变得慌乱。
她向前挪动了一小步,嘴唇嗫嚅着,最终却依旧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朋友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
她没有多问,只是迅默契地挽住我的胳膊,用一种保护般的姿态,带着我径直走向电梯间。
自始至终,我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
电梯门缓缓合上,金属面板光可鉴人,映出我毫无波澜的脸。
原来,当她真的在我面前展示那些愧疚时。
也不过如此。
她的确是出了车祸。
跟在我身后的时候一只腿不自然地弯着。
她跟到登机口的时候。
我开始不耐烦甚至有些警惕了,我防备地转过头看她:
“你想干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个机场?你调查我还是跟踪我?”
她的脸色惨白,额头上是密密麻麻的汗珠。
“小芯,我没有。”
她手足无措地拿出手机,翻出聊天记录给我看。
“是小雅说你坐这一趟航班,还说你前一天晚上会去那个酒店。”
她的手机屏幕上满是裂纹。
透过那些裂纹,小雅截图的我的朋友圈赫然出现在我面前。
以及小雅的一句话:
“宋姨,说真的,她才是你的女儿,你以后有什么事能不能老找我了。”
我了然又嘲讽地笑了笑。
“所以呢,你找我干什么?”
她的表情瞬间变得局促,嘴唇嗫嚅了半天挤出一句话:、
“小芯,我是你妈妈啊。”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笑完了之后看着她憔悴的脸认真地说:
“你是个成年人,应该很懂事的,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给我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她像是被打了一拳一样错愕地看着我,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我掀着眼皮看她,继续说:“我有自己的人生要过,你打扰到我了。”
7
时隔多年,熟悉的话语再次在我们之间响起。
只是,哀求哭诉的角色换了一个人。
她踉跄地往前挪了一步,试探地握住我的手,哽咽地说:
“小芯,妈妈知道是妈妈对不起你。”
她抓着我的手指用力收紧,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仰着脸看着我,毫无体面。
“可是,可是妈妈真的没办法了……”
我站在那里,毫无波动地看着她殷殷看向我的眼神。
我知道她在期待什么。
可我心底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以及一丝厌烦。
她停顿了一下,失望地垂下眼睛说:
“医生说我这条腿再不手术就保不住了,可是手术费要十几万,妈妈真的凑不出来了。”
她的话落下后就尴尬地悬在了半空中。
只余一片寂静。
我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将自己的手从她粗糙的掌心里抽了出来。
然后,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所以呢?”
“你来找我要钱吗?”
“三千块够吗?”
我妈看我的眼神让我直到上了飞机还在笑。
我是真的从包里掏出三千块放在了她手上,然后认真地跟她说:
“呐,三千块,很多了哦。”
我迎着她震惊的目光,歪了歪头用天真的语气笑着说:
“我当初靠三千块活了七年诶,所以你看,这笔钱,真的是足够了对不对?”
她攥着手里的钱,难以置信又满眼羞辱地看着我。
像是在看着一个怪物。
我转身,最后斜睨了她一眼。
“还有,你选择来找我真是没道理,你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吗?你带她出国,供她读书,她叫你宋妈,你去找她啊。”
她怔在原地久久没有任何动静,眼神茫然又无措。
我想起了什么,转身对她拍了一张照,然后发给朋友列表里那个早就被我忘记的账号。
“小雅,来把你宋妈带走。”
发完,直接把这个账号拉进了黑名单。
机场那事后,我很久没有听到关于我妈任何消息。
直到我从国外回来,小雅找上我家。
她气急败坏,铁青着脸就差把手指指在我脸上:
“陆芯!”
“你赶紧把你妈接走!整天赖在我家算怎么回事?”
“我也就是在小时候叫了几声干妈,哄她开心骗点零花钱,总不能让我养她后半辈子吧!”
我站在门口皱着眉思考是不是应该搬家。
这些人好像对我的信息全盘皆知。
还没等我说什么,一旁穿得雍容的中年妇女凑了上来。
是张阿姨。
她看起来可比我妈要年轻多了。
她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诶呀,小芯啊,小雅说的对啊,你看你也回来了,要不你去看看你妈。”
“你妈好歹生了你,你——”
我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打断她的话,“张阿姨,你们这是榨干了她的钱就想过河拆桥?”
“你和你女儿出国的所有费用是她出的吧?”
张阿姨的脸瞬间就变了,“小芯,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们那是——”
“是什么?”
我看着张阿姨铁青的脸,哼笑出声。
“是看她当年有点钱,能带你们到处玩,所以嘴甜得像抹了蜜?现在她钱没了,成了拖累,那几声妈就不作数了?就想起来她还有个女儿,该推出来当冤大头了?”
张阿姨脸上的假笑彻底挂不住了,她最终扯着她女儿扔下一句不可理喻就跑了。
可隔天,我刚跟着中介找好房子回到家。
一架轮椅就停在了我家门口。
一道枯瘦的身影佝偻着坐在轮椅上面。
一种极度冰冷的厌烦感瞬间从我脚底窜起。
8
我捏着钥匙的手指骤然收紧。
她大概听到了我的脚步声,缓缓地抬起了头。
“小芯。”
比起机场那时候,她又瘦了一大圈。
整个人眼眶凹陷,面色青白。
有种命不久矣的感觉。
我轻描淡写地移开视线,掏出手机像是聊家常。
“你家在哪里,我叫车送你回去。”
她愣住了,眼泪凝在眼睛里要流不流。
半晌,她低低的嗓音响起: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我突然就有点好奇,她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变得这样落魄。
这样想着,我就直接问了出来。
她眼神难堪地躲开了我的眼睛。
“几年前,小雅在国外出了事,对方要求了很高的赔偿金。”
我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哦,所以你是因为她赔光了钱?”
“也是,你对她这么好,什么都愿意给她。”
我妈的眼神去突然变的怨恨。
“是!可那是个白眼狼!”
“我送她上名校,为了她买房子给她赔钱,可是我出了车祸,她跑的连人影都没了!”
“我没地方去,最后只能去她们家,结果她们嫌我是拖累,恨不得把我饿死。”
我听着听着,心情一阵舒畅,就差笑出来。
我妈大概也发现了,她白着脸闭上了嘴。
最后又期期艾艾地看着我:“小芯,过去的事都是妈妈的错。”
“现在这样也是我活该,可说一千道一万,我是你妈妈啊,你能不能看在小时候我对你好过,帮帮妈妈?”
我很冷漠,也很直接。
“不能。”
她怔怔看着我,看着看着眼睛就红了。
“小芯,你以前,以前不是很爱妈妈的吗?”
我嘲讽地笑:“你都说了是以前了。”
“不过我和你可不一样,等你老了,我遵纪守法按时给你打赡养费。”
“至于别的,你就别想了。”
她最后还是跟我说了小雅的地址。
我把她送了回去。
小雅一开始还堵着门不让进。
我轻飘飘说一句话:“她以前给你花的钱是可以追回的吧。”
那一瞬间,小雅看着她的眼神冷的像是看死人一样。
不过,这一切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又过了几个月,警察打电话给我。
他们说我妈在医院,情况不太好,似乎还涉及到一桩故意伤害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