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怀峰在喝豆浆,不经意撩眼皮,猛地一呛,“你掉染缸里了?”\n李宅的西街有一家染布坊,是专供太太们的,金银、孔雀蓝的小众染料极正宗,市场上买不着。\n傅时延选了一匹‘翠柏绿’的,给文笙制旗袍,年底商会召开大会,他携夫人出席,打响‘会长夫人’的名号。\n“去洗干净了!”傅夫人训斥。\n“母亲的旨意,不行。”傅时延扮柔弱,“夫人下旨,让我洗,我才领旨。”\n文笙掐他大腿。\n他坐下,敲傅夫人的桌子,“我不准备生女儿了,但笙儿孝心,晓得您稀罕孙女,拉着我生。”大剌剌抻了个懒腰,长臂一揽,勾住文笙肩膀,“我配合她,折腾得太久了,化个妆,哄一哄她。”\n她错愕,“你知道我化妆?”\n“我警惕性没那么差。”\n傅夫人一听,造二胎了,喜上眉梢,“笙儿懂事,不过,哺乳期不宜怀孕,调养一年半载再怀。”\n“您挺体谅她。”傅时延似笑不笑,“婚宴上,宣布生孙女,逼得这么急,逼我松口。倘若一年半载没怀上,外界不敢议论我,敢议论笙儿。她压力大,一定生。”\n气氛不大和谐了。\n傅怀峰圆场,“你母亲不是催你们,是帮你挡酒。”\n“我催啊!”铺了台阶,傅夫人不下,“沈家、方家香火旺盛,凭什么傅家代代是独苗儿?何况三胎、四胎,家里养得起。”\n“母猪一胎十崽,笙儿哪里生得过猪?您替儿子去乡下的猪圈物色一只,跨越种族,跨越生物学。”傅时延讲得荒唐,慢条斯理夹了一块培根,“我预约了结扎。”\n餐桌鸦雀无声。\n“你三十岁结什么扎啊。”傅夫人爆发,摔了瓷碟。\n“断了您催生的念头。”他直言不讳,“以后不生,与笙儿无关,是我生不了,等做了手术,我会通知这边的圈子。”\n“京哥儿,你鲁莽了。”老夫人觉得不妥,“不愿生,有的是办法。”\n“谁教你的!”傅夫人瞥文笙,又瞥他,怒火滔天。\n男人哪有甘心结扎的,百分百是女人怂恿。\n尤其权富圈的男人,体面,尊贵,威赫,女人堆里玩的,搞了节育遭同行笑话。\n“方家老大的夫人难产,第二年,老大续娶了新夫人,即使是族谱上的元配,人亡,情灭,逢年过节仅仅三炷香。我和大斌的关系,不如和承瀚的关系,您明白为什么吗?”傅时延摩挲着象牙白的筷子托,“方家人薄情,大斌的女人生了女儿,没过门,他厌倦了,去母留女。知书达理一女人,想女儿想得疯疯癫癫,方家不许母女相见。”\n傅夫人蹙眉,“碍着你什么了?”\n“您只认孙儿,儿媳无所谓,我认媳妇。”傅时延挺直脊背,正襟危坐,“我挑起李家大梁,扛起商会的重担,是情义,对外公,对李家的情义。换了薄情寡义的同辈子弟,牺牲潇洒自由,护家族,护亲眷,肯吗。”\n傅夫人一言不发。\n“我护李家,和护媳妇,是一样的。一个礼礼,傅家确实子嗣单薄,可儿孙满堂有千般好,不及夫妻共白头。”\n“罢了。”老夫人挥手,“依着京哥儿的意思,别催笙儿了。”\n“姑妈”\n老夫人面孔一沉。\n傅夫人安分了。\n大保姆上完菜,笑呵呵问文笙,“那盆水喝了?”\n她一愣。\n“撒了红枣桂圆,还撒了一勺苦盐。”\n怪不得,沈承瀚说她脚齁咸。\n“喝了一口”文笙硬着头皮。\n“夫妇过日子是甜中有苦,咸中有涩,没有一帆风顺,多体谅,包容。”老夫人语重心长,“京哥儿脾气犟,待媳妇儿是专一的,笙儿脾气温顺,你迁就他,他照顾你。”\n傅时延嘲笑,拖长尾音,“她脾气温顺”\n文笙瞪他。\n他指她,招呼老夫人,“您在场,她收敛了,在厢房里,可霸道了。”一边揭发,一边卷袖子,“瞧,牙印。”\n保姆们低头笑。\n“活该!你没出息。”老夫人啐骂,“八点钟赖在洞房不出来。”\n“孙儿出息了二十九年,终于娶夫人了,自然贪吃了。”他一副浪浪荡荡不正经相。\n秘书这时匆匆走进中堂,附耳汇报,“您岳母早晨五点去世了。”\n傅时延一怔。\n下意识望了一眼文笙。\n“病因。”\n“器官衰竭,尸体寄存在疗养院的太平间。”\n他凝重,撂下餐具,“我中午回去处理。”\n秘书又匆匆走出中堂。\n“你回哪?”文笙没听清秘书的话,只听清他要回去。\n“回北方。”傅时延握住她手,没开口,先心疼。\n这些年,她在傅家乖巧孝敬,傅夫人安排什么,她干什么,从不忤逆。一则,是寄人篱下,想活下去;二则,是想救文母活下去。\n如今,文母死了,幸好,有礼礼,有他,否则,她真是垮了。\n“岳母过世了,笙儿。”傅时延嘶哑,握紧了她。\n文笙呆滞着。\n“熬了九年,岳母累了。”他搂住她,“最好的医生,最贵的药,尽力了。你嫁人生子,岳母也安心了。”\n他感受到她身体在剧烈抽搐,空洞麻木的眼神没有情绪,没有波澜。\n仿佛一具木偶。\n“笙儿。”傅时延唤她,“哭出声!”\n“京哥儿,带小太太去后堂吧。”大保姆端了饭菜,小心翼翼伺候。\n他横抱起文笙,疾步离开。\n后堂的芭蕉叶泛了黄,人一生,来了,老了,去了,眨眼沧海桑田,如同这株芭蕉。\n她浑浑噩噩坐在窗柩下,手一碰黄叶,瞬间嚎哭。\n一滴滴泪滑入傅时延衣领,他眼眶猩红,怜爱吻着她。\n“警察告诉我母亲,父亲在我幼年出轨过傅叔叔的女下属,后来,出轨了莫馨。”她哽咽,“我记忆中,父亲没有缺席过我的生日,节日,可母亲的生日,结婚纪念日,他总是出差,连礼物也忘了。”\n傅时延抚摸她脸,一下又一下。\n“母亲年轻时有一头秀发,自从病了,她天天抓,被医生剃光了,她只有四十七岁,却枯瘦得不成样子。”\n文笙哭乏了,缓一会儿,继续哭。\n傅时延吹凉了粥,喂她。\n她恍惚吞咽,擦了一行眼泪,又流一行。\n绞得他五脏六腑也拧着痛。\n保姆将礼礼送过来,塞在文笙怀里,关上门。\n‘咿咿哼哼’的声音,她一点点回过神。\n“礼礼像岳母吗?”\n文笙看着,“像你。”\n“岳母像礼礼,礼礼像我,结果是我像岳母。”他逗她。\n她懵住,“你像你母亲。”\n“我不像你那个恶婆婆。”他嫌弃,“岳母贤惠,生出的女儿和外孙讨人喜,我像岳母。”\n文笙咧了下嘴,笑得勉强。\n傅时延订了最近的一趟航班,陪文笙赶回北方奔丧,老宅留宿的外省贵宾多,傅怀峰夫妇不得不亲自周全,善后。\n“大喜之日恰逢大悲之日,请傅会长和夫人节哀。”一名老总封了白事礼金,鞠了一躬,“傅老夫人代我转达。”\n傅时延晋升会长,文笙的身价水涨船高,已经是小傅夫人了,‘傅夫人’的称呼也变成‘傅老夫人’。\n程嘉兴站在三楼天台,俯瞰这一幕。\n片刻,他侧身。\n气定神闲斟了一杯红酒。\n李慕蓝瘫在轮椅上,注视他,“一直是护士传递消息,今天怎么明目张胆进来我房间了?”\n“李家热闹,无人关注我了。”他倚着沙发,“傅时延回傅家治丧,现在是你下手的好时机了。”\n李慕蓝不蠢,“我能得到什么。”\n“李韵晟父子,你父亲李韵华,包括傅时延,接连废掉,李家基业不就落在你头上吗。”\n“我一个残疾,谁辅佐我?”李慕蓝冷笑,“我根本不在乎李家,我憎恶健全人,憎恶傅时延可以生儿育女,他毁了我父亲,我毁了他妻儿,才公平。”\n程嘉兴晃动着酒杯,“文笙和傅正修,我有用处,给不了你。”他一饮而尽,“但我保证,她们母子在我手上,傅时延会非常痛苦,那种半死不活的模样,折磨他不是更爽吗。”\n李慕蓝也斟了一杯酒,“成交。”\n\n下午,傅怀峰接到程太太的电话,邀他见一面。\n“嘉兴订了明天飞云省的机票,又订了后天傍晚去缅甸的船票。”程太太焦躁,“他命令保镖护送我。”\n傅怀峰心脏狂跳,隐隐察觉不妙。\n“钱呢?”\n“在云省边境。”\n“菱花,报警!上缴赃款,你无罪。”\n“我有罪,嘉兴无罪!”程太太崩溃,“淮康,三十三年了,咱们情分尽了嘉兴与你血浓于水,你无论如何保下他!”\n傅怀峰攥着手机,犹豫如何保,如何救。\n窗外,李慕蓝的保姆一闪而过,进了傅夫人的厢房。\n“慕蓝少爷请您过去。”\n傅夫人对这个侄子是有情分的,甚至对李韵华这个堂弟,也有情分,毕竟是一家人,同姓同宗。\n若不是他们太贪婪,陷害排挤时延,她不忍赶尽杀绝。\n李氏血脉只剩李慕蓝了,她多多少少是重视的,因此,保姆请她,她毫不防备出门了。\n“慕蓝的腿,有希望站起吗?”\n“寻遍了名医,吃遍了药,没希望了。”保姆叹息。\n穿梭过游廊,是李慕蓝的独栋小楼,保姆没停,往前走。\n老宅的两名保镖守在西门,“大小姐,慕蓝小少爷马上去医院,找您说几句话。”\n傅夫人跨出西院,一辆黑色悍马泊在街口。\n司机拉车门。\n李慕蓝在后座,半躺半坐,苍白笑着,“姑姑。”\n她上车,“昨天下雨,腿不舒服吧?”\n“腿不舒服,倒无妨。”李慕蓝倏而不笑了,“心里不舒服,必须发泄了。”\n下一秒,车门锁了。\n司机加速,驶离长街。\n“慕蓝!”傅夫人诧异,“这是去哪?”\n拐了个弯,靠边停,一伙保镖把李慕蓝抬下车,傅夫人刚要下车,为首的保镖蛮力一推,她趴在座椅上。\n“李韵宁,风光了几十年了,该还债了。”保镖态度不客气。\n她脑袋轰隆炸响。\n还债\n“你们是淮康的仇家。”傅夫人死死盯着这伙人。\n“到了地方,你会清楚的。”\n